初中同学突然发起一个小规模的聚会,迟疑了几下,还是去了。推杯换盏、觥筹交错间,初三时的班主任,突然探过头来,带着微微的醉意问:“知微,这么多年了,有一件事,我可不可以问一问?”
嘈杂的声浪里他缓缓的一句却分外清晰,仿佛心湖里一声巨雷轰然炸响,眼神交汇刹那,我知道他会问什么,他也知道我明白他问的是什么,我感觉血色慢慢涨满脸颊,拼命抑制声音里的颤抖,笑嘻嘻地说:“老师你问,学生我有问必答……”
他仔细斟酌着措辞:“想当年,你们俩可以说是一文一武,他是聪明又用功,你则落笔生花才情过人,我看着心里都满意——他去了一中之后,是不是给你写过信?”
我的心里鼓点一阵急响,故作大惊小怪地惊呼“老师你怎么这么厉害,这点小事都知道……”
“你们那点小心思,怎么能逃过我的眼睛,都是好学生,青梅竹马的友谊,我可从来没干涉过,连座位都给你们调到了一起……对了,现在你们还联系吗?”
“我们,自大学毕业之后,就不联系了……”
“不可能吧,我假期见过他几次,他后来读了博,现在已经在某地升正处了,你一点都不知道?……老师那双人到中年的眼睛,因为带着醉意,闪着狡黠、调侃的光。
一刹那间,仿佛有万千的思绪和语言涌上心头,“毕业后,我和好多同学都不联系了,对于他,好像也没有必要的身份和立场一定要联系……不管怎样,谢谢老师当年的宽容和现在的关心……”
我向他举杯致意,琥珀色液体一饮而尽,那样透明的、微微荡漾的颜色,仿佛一掬哀伤的、沉淀了多年的泪水。
聚会仍在继续,多年不见的同学们纵使当初在班上见面都懒得搭话,借着这样的氛围和酒精的微醺,也表达出你情深意重的心意,哪管他明朝一觉醒来,回味自己掏心掏肺说出的谎言,自嘲一笑,扭头恢复自己一地鸡毛或者春风得意的人生。虚无的感情在这里隆重地上演,隐忍的心事蜷缩在角落里黯然神伤。
是谁拨通了他的电话,推推搡搡越过诸多的椅子走过来,把手机放在了班主任的耳边。那个熟悉的名字在他嘴里惊心动魄响起,吵了,太吵了,只看见班主任的嘴唇在兴奋地蠕动。又是谁在拍我的肩膀,亲热地叫着老同学来来来干一杯。这嘈杂的场景里掩饰着我一颗冷却又沸腾的心,关于他,他们都知道,都以为我知道,可现在,他变成了他们嘴里的他,这么近,那么远。
老师,其实,有那么一刹那,我想借着这酒后的恣意,和你说一说后来,我和他的后来,那迄今为止我不曾和任何人说起的后来。
当初的当初,是初中时男女学霸彼此惺惺相惜,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与所有青葱懵懂初恋的开头千篇一律;后来的后来,隔着迢迢千里,我们终于成了湮没于滚滚红尘的懦弱男女,渐行渐远,情不知所终一往而殆,和盛行于网络的各种异地恋桥段,大致雷同。
后来,老师提到的那封信,在他转学后一个月的一个雨天收到,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水,有些字迹被水渍模糊,表达的意思是一别两忘,各走天涯;然后是高中三年寂寥无消息,各自湮没在题海和考试的汪洋中;再后来是高考后他辗转把电话打到了我家,“你欠我的,我要讨还回来……”
两人所就读的大学,相隔千里。通信,煲电话粥,一年难得一次的短暂见面。现在想一想,那真是我人生中最明媚又最灰暗的日子。心情会随着深夜里他一个滚烫的电话而登上巅峰,也会因为他连续几天的冷淡和忽略而一直沉在谷底。有时候,他说,如果可以,顺着电话线爬到你身边可好?有时候,他说,因为对未来没有把握,所以不想彼此束缚过紧。我呢?被他取笑太怯弱不敢表达,也被他告诫要顺其自然不做过多期待,在他的予取予夺里,想靠近,又不敢靠得太近,步伐永远跟着他的情绪亦步亦趋,进退两难。不是个不骄傲的人,却恨不能在与他的每一次相处里,把呼吸的节奏都要调整。
一次次字斟句酌把电话里说不出来的话写进厚厚的信封却得不到他的回应;国庆节带着为爱情奔赴千里的豪情打点行囊,却因为与他和舍友的出行计划相悖而落空;寒假偷偷跑去车站想给他一个惊喜,却远远地在检票口看见他和一个女孩(后来解释说是顺路的同学)有说有笑地走出……
大四那一年,他在得知自己顺利保研后给我电话:“终于可以对你说一句,我想和你在一起,一辈子,你呢?”那时候,我以为,跌跌撞撞那么多年,我终于迎来了爱情路上的峰回路转,却不知道,与高考成功那次表白一样,在他人生又一次登顶的时候,我只不过是他送给自己的一个礼物。
抵不过他在电话里一次次地催促,省出仅有的生活费买了人生中第一只手机,收到的第一条短信是:“好像我们也一直没有怎么开始过,那么也谈不上结束,对不起。”他说,那个曾经在寒假和我有过一面之缘的“顺路的女同学”,凌晨两点电话叮嘱他不要在实验室里熬夜了赶快休息,早晨六点给他买早餐送到楼下。而我,除了语言的慰藉和依然渺茫的将来,实在也给不了他什么。就在我忙着买手机的那天,女孩向他坦露了自己所谓一段惨痛的人生经历并获取了他深深的同情,然后这一段暧昧的关系就在一夜之间升华为爱情,千里之外的我在最后一刻被告知——对不起你是打酱油的——每个人都以为自己的爱情是个孤本,到头来却发现原来都是高度复刻,连劈腿情节都一模一样。
从一开始,俩人虽然都是班里的优等生,但是因为数学太次,总成绩总比他差那么一点。曾经拿自己刚学到的一点可怜的数学知识给他打比喻:“一条直线和一条线段,直线会一直向前,线段会停下来。”现在想想,为了追求与他的平行,我一直踮起脚尖够他的高度,加快速度追赶他的步伐。两个人的爱情里,如果有一个人感到吃力,那一定是那个人爱的卑微,而另一个爱的无所谓。那时候只觉得那些年里的忐忑、迟疑、猜想、体谅、勇敢、冲动和心碎,都是我不够好,不够自信,而他所有的进退,都是因为他忙,他累,他有太多的不得已。可是毕业后漫漫十年光阴,阅历和视野让自己成长,抽离自己审视这段感情,越来越清晰的发现,我曾经是那样可怜而不自知:一份让我害怕、没有安全感、殚精竭力去维护的感情,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有一个真相我和他都不愿意承认:其实他没有如我想象般的爱我,也没有如他所说般的爱我。他所爱的,只不过是我当初留在他心底的一个影子,那段永远都回不去的时光。那段当初他在初中同桌时不敢说出的感情,在高考结束的那个盛夏,他吐口的刹那,已完成了对人生第一段感情的祭奠。
那段时间,我几乎整夜整夜地失眠,米饭一粒粒数着往下咽,枕头甚至可见一绺绺的落发。有时候坐在自修室里,惨白的灯光下,面对着枯燥乏味的考研教材,突然就流下泪来——这不是一个励志和逆袭的故事,那年春天,我以一分之差与心仪的学校心仪的专业失之交臂,又因为状态不佳连丢了两份纸媒从业机会,最后带着一脸的暴痘和满身的戾气回到了家乡小城,在某央企下属单位谋得一份文职工作。小城的岁月似乎格外慢格外长,在一点一点流过的时光里,我像一株一度枯萎的植物,安静生长,从容伸展自己的枝叶,遇见那个不曾让我小鹿乱撞但是再也不需要踮起脚尖去够到的人,成为一名能调侃会微笑,偶尔还能妙语连珠的平凡女子,拥有安稳的睡眠和平静的生活,与憨夫娇女安度余生。
有时候我会想,人生其实自有安排,错过的人,大致都是错的。然而,微波缓缓的水面,谁说不曾掩盖不能言说的狂乱与悲伤?独自行走的陌生街头,无人打扰的梦境,脑海里依然有他,那个眼神倨傲、身材瘦削的男生,曾经在那个夏天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里拉着我跑过四下无人的街;曾经在我被数学老师点名“挂”到黑板前时不知用了什么手段,也到黑板前陪“挂”;曾经在停电的晚自习在我身边轻轻唱着:“常常地想,现在的你,就在我身边露出笑脸”……可是,我快要记不清他的样子了。
我伏在桌前,托着自己滚烫的脸颊,遥望着十多年前“五一”假期,家乡小城那个萧条衰败的火车站门口,一个不起眼的女孩坐在路边台阶上,大口灌着冰凉的啤酒,她在等一个人,等着和他说此生最后一句再见,可他不会来了。五月的阳光那么明媚,车站的喧闹那么响,可她连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都听得见。她颤抖着用还不熟练的指法在手机里一遍遍输入那三个字,滚烫的语言像呼啸的陨石坠落进了沉默的大海,她疯狂地想抓住什么但是心里清楚再也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
我想伸出手拍拍她的肩膀,告诉她天不早了该回家了别错过末班车,兜里只剩下三块五不够一张汽车票钱。太阳慢慢地落下去了,她慢慢地往汽车站溜达只有细长的影子在寥落的街头陪伴她。那是她第一次喝酒第一次喝醉,一个矜持、沉默寡言的女孩用一次毫无意义的荒唐,把一生绽放。
喧嚣的人群里,我独自举起酒杯,敬当初和现在的自己,不说当年青春无悔,惟愿今后真爱无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