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小寒、大寒,年尽了。
立春、雨水、惊蛰……,又一年开始了。
大年初一的饺子刚端上桌的时候,老杨头就已经像扒拉算盘珠子一样扒拉着把这些日子算了一遍。他太熟悉这些节气了,就像熟悉自己有几个手指头一样,老杨头觉得节气就是天上那些掌管五谷的神仙们吹的仙气,这不,雨水刚过,干燥了一个冬天的空气就一下子变得润朗起来了。
稀稀落落的雨也落下来了,还夹杂着被温热起来的风吹得像盐粒子一样细碎的雪。老杨头站在自己红砖白墙的院子当间,看着那些盐粒子一样的雪,从房檐上蹦跳着滚下来,悉悉索索地落在院子中间捂着菜苗的塑料薄膜上,落在院门口平展展的水泥路面上。
年过完了,娃们都走了,老杨头推说有事,没有像往年那样相跟着去城里,虽然娃们都还孝顺,生活上从不为难他,他也实在不想过那种没冬没夏、没有节气的闲淡日子了。
城里太嘈杂了,他成天盼着能过几天清静日子,可真的清静下来了,他又觉得周围安静地叫人心慌,哎!人咋这么难活呢!老杨头轻轻地叹了口气,跨出大门,筒着手走到门口的水泥路上。
路旁的柳树还和去年一样垂着细长的干枝,在迷蒙蒙的水汽中像裹着一团团薄雾。老杨头的家在沟边边的一个干梁梁上,本来树就很少,前几年政府修路的时候才栽了这些柳树,当时还是一个个光桩桩,没想到几年间这些柳树就抽条发枝,长了满头的“大辫子"。过些天就是春分了,那时候,折一节泛绿的柳条下来,就能拧一个"吱哩哇啦"叫的“柳哨”了。 唉!怪不得人说老“小"老"小"呢,人真是越老越"小"了,老杨头苦笑着揺摇头,筒着手继续朝前走。
渐渐的,水泥路面变成了曲里拐弯的土路,柳树没有了,一阶比一阶低的长条梯田在眼前一层层展开,老杨头知道,他快到沟边边了,他记这里的塬畔原来全是涧棱,不长树光长荒草,这些地是他们当年一䦆头一䦆头从蒿子堆、枣刺堆里挖出来的。老杨头想起来前些年为了抢脚下的一块地,他还跟本队的丁老三美美干了一仗,虽然丁老三当时挨了他一䦆头把,但还是把地抢走了。这时候,丁老三正睡在这块地里的一堆黄土下,老杨头不知道那堆黄土在哪里,一人多高的干蒿子把丁老三的坟头罩严了,也把整块地罩严了。
哎!说什么斩草除根!都是屁话!根哪里能除得净,只能越扎越深,就像这些蒿子,几十年了,谁把它们斩尽了、除净了?
老杨头觉得自己的胸腔里发出了沉闷的叹息声,他不知道是为了丁老三,还是为自己,其实他觉得丁老三比他舒服,说不定那老东西正被一群蒿子根抬着睡地正舒坦呢。这几年,虽然在城里也不愁吃不愁穿,但老杨头觉得,那些高楼大厦就像没有根的铁杆蒿,捂地他实在透不过气来,他觉得自己就像一条摇摇晃晃的老狗,说不定哪天就倒在哪个墙拐角了。
还是小时候好啊!日子多精神呀!老杨头记得小时候家里好像有一片谷子地,白露一过,密麻麻的谷穗个个弯地像毛毛虫。那时候的灰麻雀也多,扑椤椤地一群接一群飞过来,细爪伶仃地站在毛毛虫一样的谷穗上,随着谷穗一边来回摇摆,一边瞪着碎黑豆一样的圆眼睛看着他,他也瞪着大黑豆一样的眼睛看着它们,只要瞅见有一只雀低下头把尖尖细细的嘴挨到谷穗上,他就一个土疙瘩撇过去,然后仰起头,看着它们呼啦一下像撒麦种子一样全飞上天,再呼啦一下在不远处落下来。老杨头觉得,他其实一点也不讨厌那些灰麻雀,现在甚至有些想念他们,如果可能的话,他情愿种一地谷靡子养着它们,然后跟它们一起在这样广阔的天地间飞上去落下来,再飞上去落下来……
可惜后来那些灰麻雀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地里也全种上了麦子。老杨头也喜欢麦子,尤其是清明前后的麦子。放眼望后,一大片麦地像铺着油光水亮的缎子面,当他在一天一个样的麦地里拔草锄柴时,一阵小风吹过,麦浪一排一排地跑过来,再一排一排地擦着他的腿跑过去,细长冰凉的麦叶齐刷刷地在他身上蹭来蹭去,他觉得浑身像鸡毛翎子扫过一样,从耳朵根一直痒到心里头。那些天,他没黑没明地熬在地里头,困乏时,就一仰脖灌下去一碗凉开水,咕咚咕咚的,他觉得自己的骨头节、关节卯卯都像拔节的麦子一样嘎嘣嘎嘣地长开了。
今天,老杨头终于又走到了自己种在梁梢梢的这九分地里,他最爱这块地了。这块地面南背北,地势平坦,居高临下,占尽了日月精华,在他眼里,这就是一块风水宝地,老伴去世后就埋在这,老杨头在旁边也给自己留了一块,他害怕老伴的坟也像丁老三一样叫蒿子埋了,就硬是不顾儿子的反对,赶去年白露前,给这块荒了几年的地里种上了油菜籽。
老杨头记得,去年霜降前这里还是绿汪汪一片,可现在已经变成白惨惨一片了。干枯的菜籽叶叶像一张张发黄的白纸耷拉着贴在地上,踩上去沙沙地响。唉!节气不饶人呀!老杨头沮丧地蹲下身子,用手爱怜地划拉着地上的那些干叶子。猛然间,他发现,那些拨开的干叶子下面似乎露出了一些绿色,他忙揉了揉眼睛凑近了看,果然是绿色,就在他扒拉开的那一堆烂叶子下面,几片毛茸茸的嫩叶子从一棵菜籽根上发出来,花一样蔟拥着长上来。他赶紧再刨开几棵看,果然,每一棵菜籽根上都长出了新叶!"惊蛰,春分,清明,谷雨……",老杨头像发号令一样慢慢地念叨着,他似乎觉得那幼小的嫩苗也在这一声声号令中"噌噌噌"地窜上来,抽叶、发枝、开花!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周围仿佛已经是金灿灿的一片了!
“节气真是仙气呀!"老杨头一边暗喜地感叹着,一边再把那些干叶子盖回去,雪粒子正落地欢着呢,密麻麻地像葛针一样扎下来,那些小娃儿一样的菜籽苗还嫩乎地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