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家的柿子哎,不甜不要钱!”路边又准时出现了三三两两的大爷大妈们,坐在秋日的暖阳下。
倘若此刻我正好路过,保证会弯下腰挨个端详那闪闪发光的柿子们。我在找什么?我在找母亲,她是我见过的最爱吃柿子的人,只有之一,没有之二。
儿时每吃,总是北风怒吼的寒冬。咚!院门开了,办完年货的母亲推着自行车进来,从头到脚连自行车都盖着一层厚厚的雪花。母亲跺跺脚,扑打扑打浑身的雪花,掀开厚墩墩的棉门帘子进家了。9个月的长冬中,总会有一次,她会掏出几个硬邦邦的冻柿子,放入一盆凉水里。我们小孩子好奇地围着看,冻柿子慢慢地像变魔术一般析出透明冰壳,冰从柿子里渐渐渗出,渐渐变厚而透明,到它终于静止而不再变厚时,就像神奇的小小冰城堡,就像包着红宝石的远古琥珀,就像冬日之精灵在沉睡。母亲伸手捞出来,掰开冰壳子,红柿子像出生的小猫猫,软乎乎地一团,颤颤的。我们小孩子早就去厨房拿碗接住它,它此刻哇凉哇凉的,但又有什么关系?吃的就是这股透心凉的甜美!
每次母亲先揪掉柿子上的“盖儿”,露出圆圆的洞,用勺子伸进去,柿子被撑开绽放开来,母亲挑出柿子里藏着的可爱小“舌头”们,它们一个个颤巍巍的,带着微小而晶亮的细细冰渣。母亲郑重其事地放入口中,安详地嚼咽,再一口一口舔食尽粘稠如蜜浆的柿肉,她仔细搜寻那拳头大的柿子的角角落落,不断地舀着,直到饱足的柿子被刮成一张薄薄的皮,才丢掉。忘记了她惯常的忧苦叹息,吃冻柿子如此入迷的母亲,仿佛是个单纯的小女孩儿。母亲一生从来没有表现出对某种食物的“馋”,仅在每个冬天吃一次的冻柿子时,她藏着的馋虫会爬出来刹那,之后又飞快地缩回去了。
后来我知道,她的儿时比我的童年更为寒苦。每到快过年时,姥爷给买回来的冻柿子,是一个孩子最盼望的美食。土•gai中,辛劳一生的姥爷,被没收家产后,含冤去世了。母亲是当时家中最大的孩子,年仅13岁。姥爷去后,小脚姥姥带着一窝娃娃受尽歧视,甚至寒冬断粮,全家几乎饿死。哪里有钱能够买冻柿子给孩子们解馋?有冻柿子吃的时候,是母亲童年最温暖的时光。如今我也会买柿子藏在冰箱里解一解馋,一如母亲在从前的从前,揣回来冻柿子的秘密喜悦。每吃冻柿子,就如同见到母亲,她去世已经两年半。
柿子是我成长时代的稀罕物,儿时从未遇见柿树。入京上学,初遇柿子树,情不自禁地把北京想成北平,因为在五四时期的散文里读到京华的柿子。在北平人家的平房大院里,红艳艳的柿子挂满枝头,白鸽子们吹着哨音,正悠悠飞过灰色瓦房顶上的秋日碧空。我有力地骑着自行车,在辽远而无尽的大路上,奔向中国美术馆。空气新鲜而透亮。正当最好年龄的我,每每绕树三匝,只叹手中的画笔太拙,画不出想要的美感。
距我在“北平”遇见枝头的柿子,又过去了20多年。如今我吃,是为母亲吃,我的身上有她的基因,她的血脉。她去世后,我渐渐地发现自己有多像她。日日清晨,我如她,必煮蒙古奶茶,必烤碱面开花的馒头,必吃晒而又蒸的咸菜;独行路上,我亦如她,诗词曲赋默念不已,长路漫漫而有情味。母亲年轻时因读书写文章被怀疑为反•歌•命,从此弃笔,但我延续了她曾经的向往,我亦如她。
每至秋,我又必寻红叶,我的寻,是秘密的独行。同样追寻摄影美好的现实朋友,已多年未遇。
红叶中,柿子叶叶形椭圆,叶质偏厚。去年八月暑气当头,惊见一枚红叶悬挂柿子树稍,思忖这不是早熟吗?柿子叶形笨拙,但不妨碍它落地时的红颜。门前湖畔两侧,围拢着高高的墙壁,爬山虎的红叶,凝聚成奔腾的瀑布,飞流直下。晴时到访,那些透过阳光的红叶,熠熠生辉,每一条叶脉都如此精微。湖畔围栏上,当成千上万,数不清的红叶,汇聚的河流,在彼岸歌唱时,沿岸散步的我,只想要写诗。从楼高处眺望,阳光下,湖岸犹如巨大的红色花环。
我心中的红叶佳人当属枫叶。曾去香山植物园寻枫,惊讶地发现它们那么高大,可望而又不可即。往前三步,退后五步,眺望与清风、白云、明月、星空亲近的枫叶们。晴朗的碧天是枫叶的舞台,枫叶们穿着鲜红的舞衣在枝头翩跹舞蹈,她们和着秋风的音乐伴奏唱着一部洪大的交响乐,她们咏唱生命的欢歌,她们跳跃着如同热烈奔跑的火焰。而我,在黑暗的舞台下,是唯一的听众。我一枚枚捡寻在草地上落下的鲜红枫叶,这是秋天最洪大的交响乐演出的门票。
后来所居之地,也有了规模较大的植物园,曾寻到枫树三五株,后被人为封锁,不能近观。又发现上课地方对面的老小区,有成排的枫树。至此,寻枫叶不必一定要去香山植物园。每逢秋天的周末课下,我必去此园寻秋。久久地徘徊枫树下,寻一个少年时的旧梦。
念起年少时的的语文老师,从初一到初三,是我的班主任。他个子高高,皮肤白净,气质儒雅,文学修养很深。他讲诗词,讲散文,讲古文,总能把全班同学听痴,听到下课零响而不觉。于是我们班人人都有笔记本摘抄诗词曲赋散文。每周一次诗歌朗诵课,他必点我,我窘迫害羞至极,而终于发现自己原来可以读诗歌很优秀;每节作文课,他必读我的作文,让全部同学猜是谁写的?他辅导我的作文在自治区作文大赛获奖成书,我得的奖品珍藏至今。他住在校园南侧很小的一间宿舍,已经结婚生下女儿。他叫我们两个作文优秀的学生到家里免费单独辅导作文,借书给我们读。其中一本散文集,诸多名家写的秋天红叶最吸引我。我的红叶之梦就是从那本散文集里来的,我入迷地抄写下来背下来。
至今34年过去了,我不愿意去香山看红叶。追根溯源,少时所读名家散文把香山红叶描述得太美了,我怕自己到了香山会失望。我的每到秋天寻红叶,寻的是少年时代的文学作品中的红叶,寻的是那个把散文集借给我,尽心尽力辅导我作文的敬爱的语文老师。他也是第一个让我到黑板上,用毛笔画1米高人像,夸奖我有绘画才能的长辈,鼓励我走上绘画的道路,读到清华美院毕业。而他已消失在茫茫人海34年。前几年,我写过回忆他的散文,发表在《中国女性》杂志上。如果他有机缘读到,会想到作者是他34年前的学生吗?
近五六年的秋末,我又必寻白杜。白杜又名明开夜合。彼时落尽枯叶,凉意甚浓,唯白杜的枝头却像三月阳春,一树若春,果实比粉嫩娇媚的桃花更玲珑。
白杜盛开的地方,是女儿读书的省重点高中。因女儿,我与白杜结缘。我向许多人描述过“明开夜合”,但是,他们不觉得好看。后来我才知道,白杜与其他树种在一起,根本显现不出她独特的美。而女儿的高中在路边,唯白杜们仰望苍穹。
她背衬晴朗空寂的蓝天,她不是花,却比花还美,她像花,但不是花。她的颜色与桃花的粉红稍许不同,更添些许嫩黄。初初相遇,我大吃一惊!以为来错了季节。近观,每一枝上的数枚果实组成一簇,每一枚果实仿佛二八小女子,妙手将四角,捏就有弧度的优美花瓣状,每角到中心,还看得见那缕细细隆起的微痕;妙的是果实通体皆桃粉色的娇颜;更妙的是,这四角外壳仿佛一件绝美的披风,掀起披风一角,藏着一位鲜红衣袍的“小女子”,貌亦婷婷,形若水珠儿般玲珑。“小女子”羞答答地半倚“门”而望,或低头,或颔首,或随风轻摆身姿……我第一次遇见她,不觉痴倒。彼时凉风忽起,人间萧瑟,而我遇到她,必会忘记寒冬已至,大雪纷飞!
白杜,白杜,明开夜合!这仿佛唐诗宋词里走出的古典芬芳的名字。反复诵读,起初让我眼睛一亮,久久心动,念念不已。从前的从前,给她命名的人,赋予她如此美妙的诗意,也是像我一样,在她芳华四射时相遇,为她的大美而深深震撼的吧?
女儿的重点高中离家远。我在秋天的周末,常坐长途汽车送她来。她心事重重,我亦心事重重,几次为她急病。有一次,嗓子突然哑到无法出声,到医院查出胸腺瘤,需开胸手术。而“明开夜合”的奇遇,像暗夜的烛火,使我能够在绝望与苦难中有微笑。高考,女儿成绩优秀,就读北京重点大学。离开这里,我在别处再没有遇见那么美好的白杜,风寒料峭中坚强而至美的“明开夜合”!
我挚爱秋天,每至秋而寻寻觅觅。每一种热爱的背后,藏着秘密的来历,秘密的因缘,沉淀在陈年旧事中,念念而不忘。回响于深夜,于枕畔,于树下,于花前,与人海茫茫挥手别去,从此不再相见的刹那。
2021.10.31
【参加“秋冬的记忆” 联合征文活动/“秋之韵”,荣获三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