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早在十多年前就走了，如今，娘找他团聚去了。

这老院子，也没人住了。

自从爹走后，它就荒凉了。剩下娘一个人，我不放心。

娘的三个儿子，三个儿媳妇，包括她的孙子们，没有一个提出来，把她接走，享享清福，过好晚年的生活。

作为唯一女儿的我，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串串落下。大哥看见了，淡淡的说:

妮儿，没咱爹了，以后有啥事儿，咱多联系，电话方便。你是娘里小棉袄，也是娘的凤凰蛋儿，从小最亲你，你就多来几回，好好照顾照顾咱娘。

远在外地工作的二哥、三哥，也表示，让我的腿跑的勤快一些，多来几趟，娘就不胡思乱想，不孤单了。

我听着，没有说一句话，只任眼泪流下。想想离开的爹，我真替他不值！

亲戚朋友，包括村里所有的人，都知道他重男轻女的思想非常严重。

当初，大哥上高中，为了让他能考上大学，高三整整上了三年。无奈，他能力有限，命运不济，还是没有进线，走进大学的门。

父亲，还是鼓励他。为了儿子能光宗耀祖，为了他能跳出农门，将来有个好的前程，强行让他再次回学校。

大哥坚决不去，说这辈子修地球，是命里注定，自己不埋怨，不后悔！

唉！看他一副坚定的样子，爹没了注意。实在没招儿了，就去找大哥的同学，让他们来说服。

但是，最后，他还是不愿读书，并且直接走进了工厂，给人家当仓储保管员。

二哥、三哥，父亲是严加管教，一下也不松懈。在孩子上学的路上，爹是全力以赴的支持、供应。

甚至对三哥初次逃学，拿出了皮带，狠狠的抽打。

当开学交学费的时候，爹头天晚上就出去了。

干啥？

借钱。

爹说过，哥哥们上学，只要考上，北京、上海，他都供应。就是出国，他也供！

那怕砸锅卖铁，那怕卖房子，那怕让他白天黑夜去不要命的干！

他忽视了自己唯一的闺女，那就是我。

三哥其实比我大两岁，学习没有我好。但是，他也考上了重点高中。

而爹为了供他读大学，在我考上重点高中那年，他撕毁了我的录取通知书。

我哭着，跑进了大雨里。不怕脚下滑，不怕摔倒在地骨碌一身泥水，更不怕被摔死，一个劲儿的往山上跑。

那时候，我希望老天爷打炸雷，把我劈死算了。甚至，我想从最高的那个山峰，纵身一跃，跳进那个很深水的石窝坑里。

我哪里顾得上，娘在后面的带着哭声的嘶喊和呼唤！

我不会回头，也不知道娘在身后追赶。当我脚下一滑，摔倒在泥泞的路上时，再也爬不起来了。

因为，娘趴在地上，俩手紧紧的抱住我的腿，让我再也站不起来，再也踩不出一步，再也到不了山顶上。

爹，您知道吗？

那时候，我有多么恨你，恨我自己！

我发誓，下辈子一定托生成一个男孩儿，再不受这样的遭遇。

我很多天都不和家里所有人说话，每天早上起来，扛起锄头就下地。

干到晌午也不想回家，累了，就坐在毒辣太阳下的田野里，歇一会儿。

饿了，忍着。

汗水，随便湿了头发，湿了衣裳，流到地上。

直到那天，下大雨了，我倒在地里再也起不来了，爹把我背回了家。

其实，我知道，娘，是疼我的，爹是爱我的。

爹把先生请到家里，给我看病。他给我抓药回来，端过来茶水，伺候我喝药。

前前后后，他不说一句话。我知道，这是他无奈的举动，也是愧疚的表达。

家里太穷了！

供不起一群学生啊！

在儿子和闺女之间选择，爹选择儿子，娘也是。

因为，儿子是他们血脉相连的根，将来娶妻生的孩子，都是跟他祖宗的姓，是他生命的延续，是让老坟里香烟缭绕的人，是将来也要埋进老坟里的人。

而闺女，只是一门客。除了给爹娘上上坟，入不了老坟，写不进家谱，是个外人。

还有，这是娘说的一句话，养儿是防老的，闺女就是给爹娘说说体己话儿的，给爹娘买些吃的喝的穿的戴的人。

唉！我咋生在这样一个家庭？！

在我心中愤恨不已的时候，娘晚上过来安慰我:

妮儿，不是你爹心狠，你也可怜可怜他，可怜可怜我吧。

看咱村里，谁家闺女上高中了？闺女考上大学的，咱村没一个啊。

咱家不是没那条件？要是有钱，俺俩也让你上学。你哥哥是男人，他将来得有事业。这样，等你爹俺俩老了，不是能享享福气？

谁也不为，你就为俺俩生养你的份上，到此为止吧。

娘，我要是您俩的儿子，俺爹是不是就让我上学了？

我突然的发问，让娘有些不适应。她说:你就是儿子，也上不了啊。

你看看你爹，身上有一件楞正的衣裳吗？裤子上打的补丁，有好几块儿了。

家里供不起。地里刨食儿，一年到头，弄不了几个钱。

粮食都卖了，俺俩就是学麻吉鸟，吃风屙沫，也供应不了。

没办法，我只能认命。做人不能太自私，为了自己而不要爹娘的性命。

谁知道，爹走的时候，三个儿子两个都不在身边。并且，他的三个儿子，没有一个给他端过一碗饭，递上一杯茶。

他生病的半个多月里，都是我一个人伺候在床前。

我说打电话让二哥和三哥都回来吧，他不让。怕耽误他们的工作，来来回回折腾，费钱费时费力，太麻烦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就没有想想我。我也是在工厂打工的人，一个月也挣几千块钱，也也有一双儿女，也有公婆啊！

他认为，我伺候他，应该。耽误我挣钱，应该。因为，我是闺女，伺候爹娘是本分。

我没有嫌亏，丈夫支持，儿女支持，公婆也支持。我遇见了一个多么好的一家人啊！

爹临走之前，交代我照顾好娘。我含泪点头答应了。

他分析的很对，大哥一家有孙子了，人太多。还有大嫂跟娘脾气不对。

二哥三哥都在外地工作，娘，融不进他们的生活。只有跟我在一起，他才最理想，最安心，最放心。

既然大哥他们都开口了，爹也有交代，娘我来管。

没了爹的院子，也没了生机。娘一个人住在老瓦屋里，刮风下雨，路滑，我不放心啊。与其隔三差五的来回跑，不如把她接到我家里。

丈夫不嫌弃，儿女高兴，公婆都支持！

但是，到了娘跟前，她打退堂鼓了。

你猜，她怎么想？

原来，住闺女家，她怕给几个儿子丢脸，怕乡亲们说她的儿子们不孝顺，怕给儿子们脸上抹黑啊！

唉，可怜娘的一片心啊！

他们都不管你了，你自己顾不住自己了，还考虑他们？

我有些生气，直接吼娘:你是不是我亲娘？你还让不让我活了？你心疼不心疼我？！

最后，娘无奈的锁了屋门，锁了大门，恋恋不舍的坐上了我的车子。

临走之前，让我答应她，过一段时间，带她回来看看。她说:

这儿有你爹的气息，它有时候回来给我说说话儿。

这儿是你们从小长大的地方，住着心里安稳。

这儿是我的念想，一辈子从来没想过去别的地方。

如今，娘在这个老屋的老床上走的，也是从老院子的大门里，被抬出去，跟爹团聚的。

这多年了，爹娘养大的儿子们，没有一个说出来接娘团聚团聚。最多时候，逢年过节了，他们找娘，聊聊，给几个钱。

他们给的钱，娘都记着数，说有一天，谁的还是谁的，她不花他们的钱。

最让人可恨的是，有一年夏天时候，二哥出差绕回家，给娘了2000块钱。这之后，他两年都没有回来看看娘。

三哥呢？

一直夸我，是爹娘养的最好最孝顺的闺女，说自己不孝。爹的周年祭日，他都请假回来。坐下来，给娘聊聊天，给娘买很多美食，给娘买衣服。

临走的时候，直接给我钱。他对我愧疚，因为当年为了让他上学，而让我在家务农。

大哥，逢年过节也来看娘。他上几岁年纪了，我就不说他。

不知道感恩，不知道脸惭的家伙！

有一天，你也会老！你也有儿女！有你后悔的一天！

现在，没了娘，我们兄妹几个坐在老屋里，说啥呢？

我拿出了二哥三哥给娘的钱，两个深蓝色的布袋子，是娘亲手缝制的。

一个里面装的是二哥的钱，一个装的是三哥的钱。

我对他俩说:这是你们给娘的钱，都拿走吧。

二哥突然放声大哭起来:娘，儿子错了，错了啊！儿子对不起您！

三哥泪流满面，把袋子推到我面前:妮儿，我们把娘推给了你，这是娘的东西，都给你。你应该拿的，我们都欠你！

大哥坐在那儿，没有一句话。

我原本说要给他们断亲的，没爹了，没娘了，我没有娘家了！

看到三哥的举动，我猛然醒悟，就问:爹娘留给我们最大的财富是什么？

他们三个看看，疑惑的看着我。

大哥说:妮儿，咱娘放里是不是还有老古董？像银元，老银牌子，银老头儿，镯子之类的东西？

二哥问:妮儿，是不是这老院子老房子？

三哥看看我，没有说话。我摇摇头，叹口气说:

爹娘留下的，是我们兄妹的情意啊！

我说出这句话，他们都不吭声了。

知道吗？爹娘重男轻女，供你们上大学有个美好的前程，他们是想养儿防老光耀祖宗，老有所养，老有所依，可你们呢？

爹走了，你们谁说出一句话，接娘去享享清福？

有一天，你们会不会老？都永远年轻吗？

我早就想好了，有一天，娘走了，我跟你们所有人，一刀两断！

从此，我们是陌路人！

对爹娘，我无愧于心，对你们，我彻底失望！

爹娘不在了，我们愿意来往，就是亲戚，不想来往，就是陌生人！

他们都低下了头，二哥从衣兜里掏出一张卡，递给我说:

妮儿，这些年，你照顾咱娘，辛苦了。这是我的一点儿心意。

我拒绝了。把娘留给他们的袋子，推到他们面前:

这是娘留给你们的，是她最后的念想。

然后，我站了起来，看看他们，走出了老屋的门。

从此，这儿，再也回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