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十一,正好是中秋。似乎意义非凡。因为,人生百年,未必能逢到很多次。据已有的推算,这样的巧合是要隔十几、二十几年,或者更长的时间,才能遇到。
只于我,这样的日子似乎也与平常没有什么两样:白日寓家,待到傍晚,照例携妻女去一次乡里吃饭,如此而已。
节日的有限的一点气氛,是在早晨的八点钟,从窗子外传来的一阵震耳的爆竹声里感受到的;其次,大约到九点半,曹哥和三姐来,他们带了五六种大大小小的礼包和盒子,我除了感激,觉得这气氛却平添了很多;再有,就是乡里的母亲,她打了我几通电话,在电话一头,我先是知道了兄嫂有事去了安徽,后来,又知道侄儿已带了女朋友回了乡里——他们大约只是临时想起,并没有提前告诉母亲,以致母亲毫无准备。但尽管如此,我却觉得今年的中秋,气氛一定要比往年浓烈得多了……
及和妻女到乡,已是黄昏的六点钟。想到侄儿的女友初次来乡里吃饭,我们这么晚赶过来,颇觉得有些失礼。而侄儿他们亲亲热热,尚坐在场前的小凳上,选菜、剥毛豆,一幅漫不经心的样子,我始心安,似乎宴席还早呢。
母亲白天特地到镇上买了蹄髈。是邻居妹珍——她和母亲年纪相当——专门开了电平车载母亲往返。这里,我又要说到母亲人好,因为乡里其他的女人,相互之间总有隔阂,或者竟是怨恨,互不往来。而母亲,一村的女人都同她好。就是在我们用宴,村里的小妹也来玩了;她和母亲最相得。本来,母亲给我摘了一袋子小青菜,她因为忙不过来,来不及理菜了,我告诉她我带回城里自己理好了。但小妹来,母亲却叫她帮忙理了菜,说省得我自己麻烦了。到后来,小妹理好菜,进屋,我们一桌人正融融地吃饭。她说着笑着站了一会。我问到她的年龄,她告诉我已经六十五岁了。我于是嘘唏了一番。因为,她从隔壁村嫁来我们村,我那时虽小,但还有记忆,仿佛时间只在一瞬间。大约她年轻时,说话有些大大咧咧,以致村里人都说她有些“十三点”,给她起个绰号叫作“龊二官”,总是不大好听。但她其实很好的人。她经历过一些磨难,为她丈夫的事。她丈夫在村里,被人唤作“公公”,可能他是家里的幺子,在族中辈份比较大。他壮年时,做石工的苦力活。有一回,他自己不一心,打石头时,石头的碎片击中了他的一只眼睛。其时,也是急救去了大的城市,而终于没有保住那只眼睛。且起先时,医生说坏的眼睛可能要感染好的那个,也许两个眼睛都保不住。推想他内心是很绝望的,而后来终于治好一只。所以,小妹一家,在那时是很悲苦的。就是村里的人,不管平日吝啬、铁公鸡一毛不拔,到这时,也都结队陆续乘车去往了医院探视“公公”,以为这是村里发生的最大的事了。直到很多年的后来,村里另有人,如五十上下的男子车祸客死他乡,或者,有更年轻的,才三十来岁的女子,不明不白地暴死于田野的沟渠。而“公公”的遭遇,显得有点微不足道了。这些是插话。
只现在,像小妹一样的人,都渐渐老了。联想起父母在夜中,因为牙齿的衰退,至于连秋日里最美味而风雅的螃蟹都不能吃了,不能不深深地感叹。
螃蟹共有八个,是原来的邻居忠明兄馈赠的。他是老早就移居去了镇上,后来连同他的老母亲。那原因,是他老母亲一个人在乡里居处,有一回,不慎屋里着火,房子的墙壁都烧得焦黑;所幸村里人见得早,扑灭了火,不然他母亲未必还能捡回性命,然而脸部还是烧得面目全非。后来,到治完烧伤,他就将他母亲接到镇上住了。而她一辈子在乡下习惯了的人,虽然,在镇上也已经很多个年头,有时免不了要思乡心切。于是,忠明兄也常在节日,比如中秋,接她来乡里散淡一回,同我母亲在屋檐下絮话;他老母亲是最开怀的。
到饭后,我走出屋子,天涯的明月,已经挂向清秋微凉的天空。在四郊静谧的虫声里,明月圆圆的一轮,似乎更加纯粹。
啊,这亘古的明月,在见证人类聚散离合的同时,似乎它自己只亘古不变,而世上的人类,一代又一代,在无情或有情的岁月里作了更替。应该说,侄儿他们的恋爱是甜美的;而父母、妹珍、小妹,以致于“公公”、忠明的年迈的母亲,都在皎洁的明月中益发衰弱了下去……
只愿明年中秋,一切依然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