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绩出来那天,蝉鸣把空气搅得发烫。泡泡攥着自行车龙头,车筐里的帆布包撞得车把轻轻晃,包里装着她的命运——那封还没拆封的录取通知书。她没去重点高中的公示栏凑热闹,绕了条远路,又回了初中的操场。
塑胶跑道被晒得发软,台阶烫得能烙熟鸡蛋,她还是像从前无数次那样坐了下去。天很蓝,云团白得晃眼,像外婆蒸馒头时揉出的面团,被风捏成兔子的形状,没等她看清楚耳朵,又散成了轻飘飘的棉絮。她忽然想起三年前,柳叶就是在这儿问她“看什么那么出神”,那时她还瞪着他说“你真无趣”,现在倒觉得,是自己当年不懂,风里藏着的不只是云的去向,还有人的岔路。
身后传来自行车链条“咔嗒”一声轻响,泡泡的后背先于耳朵认出了来人。柳叶的车总是这样,左边脚踏板松了颗螺丝,骑起来会带点细碎的响动,像他说话时总带着的、怕惊扰了什么似的温柔。
“怎么坐这儿?”他把车停在旁边,车撑子磕在地上,发出闷响。白色衬衫领口别着支银灰色钢笔,是他妈妈昨天刚送的,重点高中的“入学礼”。他挨着她坐下,台阶的热气透过牛仔裤渗进来,泡泡却觉得胳膊肘碰到他袖子时,是凉的。
“通知书拿了?”柳叶的目光落在她腿上的帆布包上,拉链没拉严,露出一角红色封皮。
泡泡把包拽过来,指尖捏着封皮的边角,揉得发皱,才递过去:“差十分。”声音轻得像被风吹走的云絮。
柳叶翻开看了眼,指尖在“城郊第三中学”那行字上顿了顿,没提重点高中的公示栏里他的名字排在哪一列,反而笑了笑:“我爸上周去那边办事,说三中新盖了生物实验室,有标本柜,你不是喜欢看蝴蝶标本吗?”
泡泡扯了扯嘴角,没接话。她知道柳叶在哄她。初三下学期,她总在课间偷偷翻他的生物课本,看里面夹着的银杏叶标本,他那时就说“你以后可以学生物”,可现在,重点高中的生物奥赛班和城郊中学的标本柜,怎么会是一回事?
“其实……”柳叶忽然开口,手指攥着车把,指节泛白,喉结滚了滚,“我跟我妈说,要是你没考上,我就去报三中的择校生……”
“别傻了。”泡泡猛地抬头,打断他。她看见柳叶眼里的光暗了暗,像被云遮住的太阳。她赶紧低下头,盯着自己磨破的帆布鞋尖,“你本来就该去重点高中,你妈为了让你上那个学校,找了多少人你忘了?你不能为了我……”
后面的话她说不出口。她想起自己的爸妈,爸爸在外地重组了家庭,妈妈住在舅舅家,她像个多余的人,只能赖在外公外婆身边。她早就知道,自己没有“任性”的资格,更不能拉着柳叶一起耗。
柳叶没再说话。两个人就这么坐着,风把云吹得飞快,一会儿聚成奔跑的狗,一会儿散成零碎的纱。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在发烫的台阶上挨在一起,却好像隔着看不见的缝。
“该回去了,外婆该担心了。”泡泡先站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灰。
柳叶也跟着起身,推着车跟在她旁边。走到校门口,泡泡停下脚步,转身看着他:“你赶紧回去吧,阿姨肯定在等你吃饭。”
柳叶的车把晃了晃,他张了张嘴,好像想说什么,最后只点了点头:“那你……路上小心。”
泡泡“嗯”了一声,转身就走。没走几步,身后传来他的声音:“泡泡!”
她停下脚步,没回头,耳朵却竖得笔直。
“以后……我还能来这儿,陪你看云吗?”他的声音带着点慌,像怕答案会让云散得更快。
泡泡的鼻子忽然酸了,她咬着嘴唇,点了点头,然后几乎是逃着离开的。她不敢回头,怕看见柳叶的眼睛,更怕自己会哭出来。
回到家时,外公正坐在门口的老槐树下择菜,看见她,赶紧站起来:“回来了?通知书呢?”
泡泡把红色封皮递过去,外公戴上老花镜,看了半天,没说“可惜”,也没说“加油”,只是把通知书叠好,放进她的书包里,然后转身进了厨房:“我炖了排骨,你爱吃的,再等会儿就好。”
晚上,泡泡躺在小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她摸着枕头底下的笔记本,是柳叶今天落在她车筐里的。封面上画着一朵小小的云,里面写满了重点高中的数学公式和英语单词,最后一页,他用铅笔轻轻画了两个小人,坐在台阶上看云,旁边写着一行字:“泡泡,别放弃你的理想。偏远学校的老师也需要好成绩,我在重点高中等你,我们以后还能一起看云。”
眼泪终于掉了下来,打湿了那行字。她想起柳叶每天陪她走回家的路,想起他假借“请教问题”让她做题,想起他在她考砸时偷偷塞给她的糖。那些日子像天上的云,好看得让人心慌,可她现在忽然明白,有些云散了,还会再聚,有些人分开了,只要心里记着,就不会走太远。
第二天早上,泡泡醒得很早。她翻开柳叶的笔记本,在最后一页的空白处,画了一朵小小的云,旁边写着:“好,等我。”
她把笔记本放进书包里,背上书包出门。太阳刚升起来,云被染成了金红色,像希望的形状。她知道,城郊中学的路可能不好走,可她会努力,因为她记得,有人在重点高中的操场上,等着和她一起看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