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和地面垂直,黑暗的天空上,悬挂着上弦月。
我眼望中的上弦月,像半个没有剥皮的新鲜桔子,表层有些粗糙,浅灰和深褐色的阴影,仿佛创伤初愈留下的瘢痂;流畅的弧形沾着微细的毛边,略欠平滑圆润,平面蜿蜒的黑色细线,有如笔描刀刻;饱满得让人感觉它沉甸甸的重量,那样子不像是在飘然地升起,倒像是在艰难地沉坠。可我知道,这只是开始,它是一块需要时光之刃打磨雕琢的美玉。而我需要的仅仅是等待。
夜色和这上弦月一样,仿佛初生的婴儿,大略具备稚嫩的雏形,一切景物都在半黑暗中隐现。远处的灯光漫洒着朦胧,耐寒的冬青树林比夜老练成熟,黝黑得浓密丰满,轻淡的夜色勾勒出树冠之间的形态和层次,形同群山绵延,层峦叠嶂,渗出叆叇的雾气,像模糊的光晕。池塘水面上的笼罩着冉冉升起的薄雾,稀薄透明得有如正在飘散又不绝如缕的粉尘,但走过去凝视,又是洁净的空明,好比“草色遥看近却无”,让旷野的夜飘逸、神秘又空茫。
第一场雪刚刚融化,它太少太小了,像是初来乍到的冬天姑娘,向溪流里伸出纤纤玉手,试探一下水的温凉,然后飘然而去,没留下任何踪影,而晴夜却被它擦拭得干净光鲜。在这样的一个夜晚,我邂逅了上弦月,久久不愿离去。
上弦月的色彩和光泽在缓慢地蜕变,就像毛虫变成蛹,再变化成美丽的蝴蝶;从最初的桔红色变成了红黄色,黄色是主色调,均匀地混合着淡红色,上面的瘢痕也像冰雪一样慢慢地融化、缩小。渐渐的,红色褪尽,白光外渗,黄色也变淡了。
一朵乌云把上弦月遮挡住了,天地间顿时黑暗下来,不曾想到,在它并不耀眼的光亮里,竟然蕴含着看不见的绵长浑厚的磅礴辉煌。
在黑暗中等待,静静地等待,再等待……
终于,遮蔽上弦月的云朵散开了,青黑的天幕上,上弦月清亮洁白;柔云仿佛上弦月的围巾,它们中间隔着狭窄的椭圆形跑道似的青碧夜空;白云向月亮的一边,如蚕丝羽绒,向外的一面,淡灰中涂抹着微黄的晕辉。月华映照处,斜下方隐隐有云翳的影子,正在融化进青黑的苍穹深处;又有一片长云漫卷着向它飘近,顺时针运动,形成了一个漩涡,白云仿佛漩涡搅动流水的清波,月亮是漩涡的中心,明显能看见云和月的厚度和深度。
天气好冷啊。我把手伸在水里,不一会儿,整只手疼痛难忍,觉得快要被废掉了;一种异样憋死般的窒息,直接闯进心脏,并被紧紧缠住。疼痛也有好多种,有斑点状的,有线条状的,有放射状的;有迟钝沉闷的,有尖利游动的;有皮下的,有肉中的,有骨里的;有短暂的,有持续的,有轻微的,有剧烈的;有苦难的,也有愉悦的(像幸福的泪水)……此时,这些疼痛全都兼而有之。
仿佛沾满了清水的晶莹的上弦月,它冷不冷?疼不疼啊?只见月色溶溶,月华如水,我快要僵化凝固的思绪又婆娑起舞,浮想联翩。我总觉得它像什么?它有点倾斜,左下边一条直线,右上边一条弧线,有如美丽动人的眼睛,弧形是上眼皮,直线是下眼皮,中间的眸子清澈明净,那一种奇妙的灵动,波光荡漾,顾盼生辉,传情达意。
是的,它太像那一双眼睛!带着一种难以言传的神秘,不可亵渎的圣洁。
“尽日觅不得,有时还自来”。忽然之间,刚刚过去的场景浮上我的脑海,就在来的路上,我几乎面对面地直视过这“上弦月”!虽然只是转瞬之间。
黄昏将尽的时候,人行道靠墙边的一块石墩上,坐着一位穿着红底黄条纹制服的环卫工人,一辆桔红色的三轮垃圾车停在街道边,一把长扫帚斜靠在车把上;那人脚边放着一个粗大的金属保温杯,默默地吃着白面的馒头,没有任何菜肴,那怕一小袋榨菜;咀嚼和吞咽时,不时地抬眼环顾四周。 街道和人行道上很干净,没有一片落叶、纸屑和小土块石子。我走近了才发现是个大约十三四岁的少女,那神态和身姿,正是“豆蔻梢头二月初”的花季,秀发粉腮,蛾眉皓齿。我从她面前走过时,和她无意间对视了一眼,神情淡漠,就像遇见的无数个陌生的路人一样。但我走过去以后,她那双清澈、晶亮、灵动的眼睛,却停留在我的印象里,近在咫尺,我仿佛看到归有光《寒花葬志》中的婢女起死回生。
“目眶冉冉动。”——恰似这上弦月!
我无数次见过这样的眼睛和神色,正如我见过太多清新可爱的夜月,但都没有像此时此刻这样,让我心情如涟漪荡漾,轻轻地荡漾。这是心地纯洁、天性善良、活泼可爱的内在品质散发的神彩,就像天上洁白的上弦月,放射出洁白的光华。
很多时候,连我们自己都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一个动作,一个姿势,一个眼神,一句话语,犹如草蛇灰线,伏脉千里,栩栩如生地复活一个佯嗔的皱眉、俏皮的撇嘴,蓦然打通令无数个日夜寢食难安的迷惑,触动了心弦上的某一个音符,伤感或美妙的旋律会在耳边响起,让我们在共鸣中感动不已。其实,我们感动的并不是正在发生的事情,而是躲在它背后的人物、故事和远逝的场景、情怀;它只是把曾经令我们感动、又在记忆深处沉睡的往事,轻轻地唤醒,就像一根点燃熊熊烈焰的火柴,或一束照亮冰冷石壁上画幅的强光。她的眼神是另一个梦幻般的真实,早就被岁月的风霜雨雪匆匆掩埋。
白玉般的上弦月,像一张正要拉开的弯弓,紧绷的弓弦微凸,受力的弓背柔圆,轻盈又晶亮。夜空中没有一丝云彩、一颗星星,簇新光鲜的黑暗,把所有的线条、色彩和形态全部吞没了,它仿佛不是空茫的虚无,而是能承载或埋葬任何东西的有形实体,像神话或童话世界里平静的大海,辽阔的草原。
在月色映照中,我踽踽独行。凄清的街上,一个年逾六旬的矮瘦清洁工还在清扫人行道,动作迟缓又吃力,满脸的病态和愁容;我把正要扔到地上、早已熄灭的香烟过滤嘴又捏住,四下张望,寻找垃圾箱。当我和他擦肩而过的时候,忍不住瞅了一眼,不用猜想,父亲和女儿某种程度上的形似和神似一目了然,那个豆蔻年华的女孩子,应该是他的女儿。我看见她的时候,是她替父亲干活。
“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一千多年以后,他们生活的艰辛画面,就浓缩在破晓前和傍晚后。
生活不是完美的,就如同这半轮上弦月,它的另外一半永远不会被阳光照耀,永远隐藏在黑暗中。它只能用一半的躯体,倾泻出全部生命的光芒。
上弦月!
2022年1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