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的军队昨天后半夜赶到,杀得城内匈奴狼奔豕突。
于东生一行从南城门进,指望能在城中找个旅舍打尖。南城门附近是贫民窟,却有头花毛的汗血马打着响鼻,匆匆往某处跑去了。
这点异常吸引了于东生的注意,小晖知他意,便亲自跟了过去。
花毛马没跑多远,在一处倾圮的瓦房前停了下来,那瓦房的篱笆院残破,院里躺了几个人,一个妇人抱着婴孩儿大哭不止。
半晌,一个银发的年轻人走出屋舍,花毛马嘶鸣几声,跑到他身边去了。那人朝路旁的树林子瞟几眼,小晖情不自禁地屏气凝神,怕被安秉钧发觉。
穆玉琼赶到家里的时候,父亲被匈奴一刀砍死,母亲被匈奴带走,生完孩子的姨娘藏在床底下躲过一劫,刚出生的小宝宝也真是神奇,居然一声不哭,滴溜溜的黑眼睛看着大姐姐,像是会说话。
姨娘泣涕涟涟,满院湿泥巴,襁褓都沾了土。小晖偷瞧着,只觉得这妇人太聒噪,哭哭哭,都哭了这么久还不停歇。
安秉钧抚摸着花毛马的鬃毛,马儿颇为舒服地哼哼,似乎也嫌弃那女人太吵,前蹄跃跃欲试。
穆玉琼刚出屋,小晖就认出她来了,灯泡眼红肿肿的。那双锦靴真是扎眼哪,恨不得叫她立刻脱下来。
刚和姨娘交代几句,这女人就尖声叫嚷起来,“不行,不行,你不能走!你走了我带他怎么过?”
襁褓的小婴孩儿眨眨眼眸,不看他娘亲,只盯着穆玉琼。毕竟是爹的骨肉,自己的弟弟,那双眼睛也太像父亲了。
安秉钧沉默,并不打算掺和她们的家事,偏偏姨娘眼尖,瞧透这俊俏后生的意图,娇喝道,“小伙子,你是不是喜欢我家闺女?”
暗处的小晖立刻竖起耳朵。
穆玉琼脸颊飞红,想解释,姨娘却一把将襁褓塞给她,叉着腰对安秉钧嚷嚷了起来。
“你不想娶玉琼?”
相识不过才短短一日,穆玉琼悲戚地对安秉钧摇头,隐在暗处的小晖也摇头,就连花毛马儿也摇起了它的马首。
蓝汪汪的眼眸只是盯着穆玉琼,半晌说,“我娶她。”
花毛马登时又是摇头又是扭屁股撅蹄子,小晖赶忙托紧自己的下巴。姨娘见小伙子顺遂了她的意,“好,今晚把聘礼拿来,一千两白银,不多不少!”
安秉钧又是一个好字。暗处的小晖咬牙,一千两,才一千两就把姑娘卖了。
公子啊,你的那双锦靴才值一千两。
安秉钧看一眼呆立的穆玉琼,言辞果决,“稍晚时候就将礼金奉上,这是一部分。”他取下腰间的玉佩,递给这个女人。
玉琼呆望着他兀自完成这一切。姨娘得了玉佩,又是咬又是擦,玉琼直皱眉。
安秉钧走到她面前,“我们走吧。”
玉琼抱着弟弟,“可是他——”
一旁的姨娘才反应过来,笑得极为尴尬,那是她的孩子没错,可是,再让她带个孩子嫁人,不是当妈的狠心,她真的不想再过穷日子了。暗处的小晖也看得咬牙切齿。
安秉钧看得清清楚楚,一把接过玉琼怀里的婴儿,牵过花毛马,“我们走吧。”
玉琼恨恨瞪一眼姨娘,急忙追了上去。俩人走了不久,小晖还没离开,又听见院里那个狠心的女人哭得撕心裂肺,一点也不似之前的矫揉造作。
他以为这女人又在玩什么把戏。却不想她忽然跑出来,一头撞在了石头上。
天,她这是自尽!
小晖连忙从树后跑出来,跑到这女人身边,他托起女人的脖子,没用了,头都撞破了。
女人的嘴巴一张一合,小晖听不到,只觉得无比心酸。
穆安二人并不知晓后面的事,俩人一前一后走着,身边不时穿插着士兵的敬礼声。
过了好一会儿,安秉钧道,“这孩子,我喜欢。”
穆玉琼抬头,讶异地瞧着襁褓的婴孩儿,只见安秉钧伸出手指,逗弄着宝宝的嘴角。
“他在笑。”安秉钧抬头,看向穆玉琼。
她伸手,要抱抱弟弟,安秉钧小心地递给她。
小宝宝轻轻的,她得用点劲儿才感受到他的存在。她伸手摸摸宝宝软软的脸颊,这个弟弟,不认生,脸蛋在她手心里蹭了蹭。
穆玉琼扑哧笑出声。安秉钧则低头看着她们俩,忽然就明白了有家室的弟兄的难言之隐。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这一幕完全落在了于东生的眼里。乌木衡找的客栈临街,不够安静,上了摇摇晃晃的二楼,刚打开窗户,就看见了这景象。
他不想关窗,想等着那女孩子抬起头来。
安秉钧却抬起了头,朝着于东生的方向投去一瞥,俩人的目光甫一接触,就胶着在一起。
这人,有意思。俩人的脑海闪过相同的念头,穆玉琼察觉到四周气息骤冷,见安秉钧抬着头,于是也转过身往于东生这边看去。
于东生刷地合上了窗。
“将军,你在看什么啊?”都是破败的屋瓦,还有大片的血迹没被冲淡。
“琼儿,我们去趟成衣店。”
小晖回到旅舍的时候,于东生吩咐他去准备热水,沐浴更衣。
“公子,卡伊扎兰公主到了。”支开小晖,一个灰衣人出现在房内。于东生手里握着一束青丝,这还是趁着玉琼熟睡时剪下的。
琼儿,玉琼,穆玉琼。你的妹妹穆玉瑶,现在在我手上呢。
长安的雪白,下得急而沉,很快就淹没了金色的青色的黑色的屋顶。白色的线条倾泻在路面河面湖面上,与残荷败柳腐肉融在一起,雪却依旧洁白。
现在是夏季,离冬季还有半年的距离。卡伊扎兰浑身发冷,隐忍怒意,老老实实坐在于东生对面。
桌面上静静立着一个小瓷瓶。于东生解了发,洗去脸上的伪装,五官分明。
她只瞧了一眼,心底满是不甘。
于东生不抬眼,不瞧她,只捋发,轻描淡写的说话,“公主,这次是你败了。”
按照此前的约定,她必须服下桌上的鸩毒。卡伊扎兰忍住背上的刺伤,昨晚强命出逃,被安秉钧一刀劈下的时候,她都还在想这绝非山穷水尽,顶住手下的压力,计划再见一次于东生,哪怕是祈求他,也不可失去最后的机会。
望着他冷冷清清的面孔,她想赌一次。
“我若不喝呢?你待如何?”卡伊扎兰昂首,像一只即将奋飞的孔雀。
于东生抬起头。卡伊扎兰有些紧张,还好来时洗净了脸庞,背上的伤似乎也不痛了。她不敢喘气,脸色潮红。
于东生却极快地调转了焦点,“公主别忘了,你和你的哥哥,我只能选择其一。”
“如今你失败的消息传入铁勒,叫你那还在长安的哥哥怎么想?”
“是杀掉你,还是流放你呢?”
卡伊扎兰呆若木鸡。
于东生不留情面,一句又一句砸下去,“突厥的小公主,还是毫不起眼的一个,就这样战败回去,只怕后果难料啊。”
“不如谎称殒身战场,也得了个好名声。你那在长安的哥哥,也会保全性命。”
一时沉默。她浑身的血液都往脸上涌,四肢冰凉。
“我非得死吗?”
没人回应她。
小晖提着一桶水,在门外没站多久,就听见公子唤他进去。刚打开房门,就见到一身戎装的尸体躺在地上,吓了一跳。
那人口吐白沫,双眼圆睁。小晖失声道,“这不是昨天那丫头吗?”
于东生蹲着,抚灭了卡伊扎兰的眼睛。在见到穆玉琼的第一眼,他也以为见到了卡伊扎兰。
不过,两人还是不一样的。但是,就凭这张相似的脸,穆玉琼就注定不会太平。
卡伊扎兰的眼迟了一会儿才合上。小晖转身把热水倒进了木桶。
等到他从屏风后出来,只看见公子脚下的一摊血水,刚才的人已无踪影。
洗完澡,小二上来传膳,大厅匆匆摆了十几张完好的桌椅,一行人下楼吃饭。
跑完成衣店,玉琼已经累到两脚发软,花毛马极不乐意载她,到了饭馆门口,直颠颠想把她扔下去。
昨夜的鸡肉太饱,可老是有股异味,穆玉琼舔舔嘴唇,现在都饿坏了。安秉钧将花毛系在马厩里,马背上有两个装衣服的包裹。
安秉钧吩咐走堂给马儿添草,便抱着孩子进了大堂。
有些注定相遇的人啊,躲也躲不掉。正在喝汤的小晖瞧见穆玉琼抱着个小娃娃进门,身边还跟着一个身着铠甲的银发将军,扑哧一口把汤吐在了乌木衡脸上。
大汉立即发飙,“小子你欠操是不是!”
接二连三地又有人吐了。大堂吃饭的人不多,这动静引得许多人探过目光来。
穆玉琼自然也看见了于东生。只见她跟安秉钧说了几句,让他抱过孩子,接着人进了后院,手里拿着个什么东西走过来。
乌木衡瞪大眼,这不是小晖背回来的田螺姑娘么?脚背一痛,他收到了小晖不可妄言的警告。
不知于东生怎么想的,没等穆玉琼开腔,张口就道,“半日不见,你倒是跟个男人生了孩子。”
穆玉琼被他一语呛得满脸通红,莫名其妙,她跟谁生孩子了?把包裹递给他,“谢谢你。”
里面装的是于东生的锦靴。
又是一句拒绝,“鞋子肯定没洗。”
“我洗了。”
“洗了也不干净。”于东生心想,这才多长时间,洗了肯定是假话,哄他开心呢。
穆玉琼瞪他,一把将鞋子塞到他手上,掉头就走。小晖看得发怔,又见公子站起来,一把拉住那姑娘的小手,啊不,胳膊。
那边抱着孩子的将军大步跨了过来。
“琼儿,你们认识?”安秉钧不动声色地隔开了于东生的长臂。
穆玉琼瘪瘪嘴,“他是我的恩人,我并不知道他姓甚名谁。那包裹里的东西是他借我的,我今日还给他罢了。”
罢了?
于东生气结,这丫头没心没肺,“昨夜是谁饿了吃掉我一整只鸡的?又是谁央求我找她的父母的?又是谁——”
“公子不必如此激动,有什么话慢慢说。”安秉钧三言两语,硬是把于东生的话头压了下去。
大手一挥,安秉钧叫小二拼桌,穆玉琼乖乖在他身边坐下,一会儿小二就把加的菜端上了桌。
穆玉琼夹在于东生和安秉钧之间,其他人纷纷行注目礼,小晖瞧着安将军大手笔,点的菜真多,长筷一个有眼,就拣了一大块肉糜。
于公子当即重咳。坐他身边的玉琼毫无察觉,夹了菜递进安秉钧的碗里。
乌木衡看不懂他们的暗流涌动,只在瞧了安秉钧的铠甲后全身振奋,连忙挤掉几个弟兄的座位,坐在了安秉钧身边。
安将军只顾着怀中的小儿,没搭理乌木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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