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听说不远复先生那里还余一泡桃树窠肉桂，我和丹妹迫不及待一窥究竟。两人迅速约定大王峰下会师，随即兵分两路，直奔武夷山而去。

正值茶季，碧绿的茶青与漫山新绿杂糅交织，整个武夷山都开满了绿色的花朵。从酒店阳台望出去，大王峰与幔亭峰并肩而立。白云缭绕，三姑石若隐若现依偎在身旁，娇俏可人，宛如三位待嫁的新娘。丹妹开玩笑说，这景色，若不品顶级岩茶简直就是浪费。

不远复先生进来时，特别拎了一桶永生泉水。看他轻轻将那泡桃树窠肉桂放到桌上，我和丹妹相视一笑，随即按耐住激动的心情，全神贯注，期待谜底揭晓。

等待水沸的时候，我默默回顾了一下自己喝过的正岩肉桂。从牛栏坑到九龙窠，再从马头岩到悟源涧，加上流香涧与慧苑，前后不下十余种。它们有的以花香取胜，有的以果香醉人。有的以浓郁见长，有的以清凉出彩。有的尾水如远山含黛绵远悠长，有的茶味绕松迷石，淡淡欲散。它们都各具特色，令人留恋，但却没有哪一款象桃树窠肉桂，单凭名字就让我想要亲近。

也许品茶心切，烧水的时间显得有些漫长。蟹眼、鱼目直至一壶沸腾，桃树窠肉桂终于掀开了神秘的面纱。第一泡出汤，瞬间摄人心魄。莹莹的汤色，比琥珀红，比胭脂淡，橙中透红，温润可人。茶杯素净，捧在手心，像是捧了一块莹光润泽的宝玉，让人久久不忍举杯。直到丹妹提醒茶汤快凉了，我才如梦初醒，轻啜了一口。

没想到，只此一口，从前那些肉桂留下的记忆瞬间清零，一种从未有过的美妙感觉将我彻底征服。那是花蜜和乳从舌面滑过的感觉，这感觉真是美妙之极。激动中我不知如何描述，只能用两个词语简单概括：油润、丝滑。其实，我还同时嗅到了蜜桃的清香。但品茶要紧，只好略去不提。丹妹坐在旁边，一言不发，双目微阖，面带醉意，看上去好似刘阮迷途，误入天台仙境。

第二天，不远复先生又盛情款待以一泡古井。放下茶杯时，我不得不坦白承认，我满脑子还是桃树窠肉桂的记忆，今天这古井真可惜。

我知道不是古井不好，是我还沦陷在桃树窠肉桂的记忆里无力自拔。桃树窠肉桂艳压群芳，肯定不仅仅关乎味蕾。

【2】不远复先生曾说，制好茶需要想象力。喝茶呢？是不是也需要想象力？

我没有去过桃树窠，我想那里应该有一片小桃林，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桃林旁还应该有一户人家，白墙青瓦，檐角伸出一树白梨花。一只花猫在追逐翩跹的蝴蝶，小狗跟在后面摇尾巴……

这是我向往的田园牧歌，与陶渊明的武陵源有些仿佛。

也可能桃树窠只有一棵桃树，它既没有《山海经》里那棵大桃树的风采，也缺少西王母蟠桃园里那些桃树的神韵。但是，每当春来，它也是桃花灼灼，如火如荼，每个人看到都会不由自主想起古老的诗歌——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幸福美满的生活，就该如蜜桃一般香甜。我在桃树窠肉桂里喝到的蜜桃味，有一半应该源自这首《桃夭》。

总之，桃树窠比古井更容易激发我的想象。一听到桃树窠肉桂的名字，我的思绪便开始上天入地。我不仅神游了一番蟠桃仙境，还倚着《山海经》那棵大桃树小憩了一会儿。转身又走进陶渊明的武陵源，最后跟着饥肠辘辘的刘晨阮肇在天台山摘了个甘甜的桃子。

细想起来，文化真是个奇妙的东西。一棵普通的桃树，经由祖先的想象再加骚人墨客的反复渲染，渐渐变得喻意深远。桃木可以制成桃符，驱鬼避邪；桃花可以比喻美人，宜其室家；桃子则可以延年益寿，助人成仙。大概凡人所期，不过如花美眷，婚姻美满，多子多福，长寿登仙，所以洪荒初始祖先们便将所有的憧憬托付给了一片桃林。桃林桃花蟠桃渐成语码，世世代代，只要中国人看到，便会联想到幸福快乐如意吉祥。桃树窠肉桂让我莫名喜欢，定是这些语码击中了心灵。

【3】只可惜一个桃符并不能真正护祐苍生，若是人生都如这些神话一样美好，桃树窠肉桂再美，也会减去几分滋味。

有时候苦难萃取后的人生，反而可以收获比妻贤子孝更高级的喜悦。

我喜欢《桃夭》，更喜欢严蕊那首咏桃小令。准确说，是喜欢小令透出的精神品格。

严蕊何许人也？区区南宋台州一名官伎。只是这个官伎不是普通的庸脂俗粉，她不仅有桃花一样的姿容，还有武陵人一样的品性。虽然身份卑微，以陪酒歌舞为业，却硬生生凭自己的才情，以一首咏桃小令跻身女诗人之列。

想那个春光明媚的日子，上司唐仲友当众命她赋诗一首，看着眼前粉白娇艳的桃花，她轻启珠唇，脱口而出——“道是梨花不是，道是杏花不是，白白与红红，别是东风情味。曾记，曾记，人在武陵微醉”。那一刻，该是多么令人惊奇。

从来桃花都比不得梅花高洁，诗人赞美梅花时，还不忘添一句“不同桃李混芳尘”。但是严蕊一句“曾记、曾记，人在武陵微醉”，她眼前的桃花便超脱了凡俗。陶渊明的桃花源，早已是人人渴望的精神家园，以武陵桃花自诩，谁都会觉得高妙空灵。真是扫眉才子知多少，管领春风总不如。严蕊最后这神来一笔，怎不令人拍案叫绝。若非天资聪颖，素好雅洁，哪里能够如此即兴发挥。

这样的严蕊被顶头上司高看一眼本是常情，可惜理学家只重天理不通人性。当浙东提举常平司朱熹弹劾台州知州唐仲友时，可怜的严蕊无端成为党争的祭品。严蕊被捕入狱，受尽酷刑，宁死不屈的她始终据绝诬陷上司，以一代侠伎之名成为笔记小说中的传奇。

卑微的官伎却有一副侠肝义胆，这不能不让人刮目相看。可是每每听到人们对此津津乐道，我的内心却是五味杂陈。

没错，刚直不阿忠诚勇敢的确值得称赞，但我们也许没有想过，只有在皇权肆虐，每个人的人生安全都随时面临风险的时代，侠肝义胆才会成为一个社会推崇的个人品格。不被法律保护的人们需要抱团取暖，更需要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侠客。否则，战战兢兢的日子，凭什么应对各种不期而至的风险？严蕊若能活在法治昌明男女平权的文明时代，根本无须这顶侠伎的桂冠。她只须凭她的才情，自由自在抒写美妙的诗篇。

【4】严蕊让一杯桃树窠肉桂的滋味益发浓郁，层层跌宕，喝得人心潮起伏，欲罢不能。看我若有所思，不远复先生便问滋味如何。我说这肉桂内质过于丰富，茶汤压舌，有些厚重。他意味深长抛过来一句，你看看茶汤，温润如玉，可以养心。

我赧然一笑，目光落在玉液溶溶的茶汤上。玉不琢不成器，汤色如玉，也是在焙间反复忍受高温炙烤而成。三杯两盏之后，心上的皱褶果然被熨得妥妥贴贴。

严蕊虽然身陷囹圄，但她不是凭一颗玲珑剔透心解放了自己？看她出狱时那么云淡风轻，一句“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便知从今往后，再没有什么艰难险阻将她摧毁。

也许身处专制的时代，皇帝之外的任何人都只能将归隐山野作为最后的安慰。王维住进了辋川，晚年唯好静，万事不关心。他宁可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也不愿重返长安汲汲于名利。李白也走了，终日流连于山水之间。有人问起山居的日子，他潇洒一哂，“问余何意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

在不自由的世界里想要放飞自我，唯有一颗自由的心灵可以成就。

严蕊们的一生，颇似杯中的桃树窠肉桂，起始花香，转而果香，再转至奶香枞香，先秾丽后素净，最后隐入一片遥山远水。他们使我相信，桃花源本不在武陵溪，它本来就在每个人的心底。

那天品完桃树窠肉桂时，夜幕已经降临。三姑石仍在窗外默然守望，隐约中崇阳溪在淙淙流淌。空气中还残留着肉桂的芬芳，恍惚间一时分不清人间天上。丹妹舒舒服服伸了个懒腰，喃喃自语着太完美了！我望着远处的三姑山，突然没头没脑问了一句：“山里的野花开得如何”？没想到不远复先生答非所问，品茶也需要想象力，这是真的。

2025-5-6初稿于骊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