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前盛夏的某个夜晚,我和道恩踩着高跟鞋走在深圳福田区的红荔路上,一路昏黄的灯光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我抬头看见她的珍珠耳环在夜光里泛着幽幽的光芒,就像她脸上时刻洋溢的灿烂。不管生活有多么糟糕和艰难,她的笑容总像珍珠一般散发着迷人的光。
我埋着头,发出低沉的叹息。道恩看出我的心思,为了缓和我的心情,她说亲爱的,我给你唱首歌吧,歌名叫《种太阳》,那是我从小到大最爱的歌,也是唯一能唱完整的歌。说完傻呵呵的笑起来。
我再次抬头看见她耳垂上的珍珠耳环,轻轻张弛的下颌以及与她对视时她眸子里清澈的光。
“我有一个美丽的愿望,长大以后能播种太阳,播种一颗一颗就够了,会结出许多的许多的太阳。一颗送给送给南极,一颗送给送给北冰洋,一颗挂在挂在冬天,一颗挂在晚上,挂在晚上。啦啦啦种太阳,啦啦啦种太阳,啦啦啦啦啦啦啦啦种太阳,到那个时候世界每个角落,都会变得,都会变得温暖又明亮……”
尽管她没有漂亮的音色,但她依然微笑努力的唱完了整首歌。那时,我们相识半年。而她,就是我的太阳。
道恩两岁时,一场撕心裂肺嚎哭中的离别竟成了她与母亲最后的画面。道恩被寄养在奶奶家,母亲像往常一样看望她过后便起身离开回到镇上的集市里做买卖。为了一家人的生计母亲只能含泪离开,任由女儿在背后哭得惊天动地。
第二天清晨便传来母亲离世的消息,两岁的道恩并不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也不明白母亲的离世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直到成年,她也没能回忆起母亲的面容,只记得母亲离去时的背影,那件红色毛衣上嵌着锡箔材质的金丝条在阳光里熠熠生辉,十分时尚。
十六岁那年,父亲带着道恩和哥哥来到广东潮汕创业。没多久他身边多了一个年轻的女子,她成了道恩的新妈妈,仅比道恩大四岁。
不到一年,父亲的生意做得红红火火。而那一年道恩正值自己的青春叛逆期,显然与新妈妈的相处并不融洽。也在那一年,道恩遇见了她的初恋,同一个小区里的富二代。
幸福来得太快,走的时候也毫无征兆。初恋就像人间蒸发了似的,仅仅一个晚上的时间。天亮了,他却再也没有出现过。辗转打听到他被父母送去了上海,青春期的道恩为了要去上海找寻初恋便和父亲提出要去上海上学。
上海有表亲的照顾使得父亲完全放心道恩去上海上学。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在短短数月的日子里道恩完全明白了这句话的真谛,可她却不知道怎么开口和父亲提及,也不愿父亲为自己担忧。道恩陷入了沉思,偌大的上海,人海茫茫,处处陌生,自己还没站稳脚跟,如何去寻找初恋。于是,她决定先找个人一起合租。很快她与一个同班女孩合租了一套房子。
道恩迅速从表亲家搬出,像是从监狱里解放一样,带着兴奋的笑容一路狂奔至住处。原本想着从此可以一边安心学习,一边寻找初恋,可偏偏屋漏恰逢连夜雨。
某天放学回到住处,发现钥匙怎么也开不了门,敲门才得知房子被她的室友转租给别人,刚交的房租也被室友带走,而电话早已无法接通。被骗的道恩只能收拾行李,打电话给平时相处不错的韩国籍同学。
韩国籍的同学是一个勤奋、热心善良的女孩。她利用课余时间在一家餐厅当服务生,听到道恩的遭遇,立马把道恩接到自己住处,并掏出刚发的八百块工资塞给道恩。除了父亲,第一次有人给自己如此多的温暖,道恩温暖泪下。
由于韩国籍的同学是和男朋友一起同居,道恩知道自己并不适合长时间逗留。父亲给的钱已经所剩无几,她必须马上得到一份工作,尽快维持自己的日常生计。
很快,道恩在社区公告栏发现一则招聘启事,上班时间在晚上,完全不会与上学冲突。于是道恩很快联系上这家公司且顺利通过了面试。那是一个夜总会,只需要端端盘子就可以得到可观的报酬,最关键的是可以包吃包住。涉世不深的道恩喜出望外,迅速从同学那搬出行李前往夜总会。
她穿着一身专为工作准备的黑色套装,手里拉着行李箱,踩着黑色细高跟。签合同时,夜总会的工作人员让她上交五百元保证金。
这时道恩有些犹豫,身上仅有五百元现金该怎么办。但想到不出两日就能挣回这笔钱,道恩咬咬牙交出身上仅有的五百元。
签完合同,在夜总会工作人员带她前往工作场地途中她看见一个醉醺醺的男人对一名浓妆艳抹的年轻女人毛手毛脚。道恩吓坏了,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正落入一个陷阱,于是抓紧行李箱,健步如飞的朝出口狂奔。
“抓住她”,身后魁梧的保安和工作人员一窝蜂朝道恩追去,道恩心跳加速,尽量镇定的脱下高跟鞋,发挥长跑优势拼命奔跑。所幸的是到了出口,碍于繁华的人群,他们停止了追踪。
道恩继续奔跑,直到看不见这所夜总会。她停了下来,穿上高跟鞋,托着行李箱,看着逐渐消失的人群和车流不禁打了个冷颤。此刻她才意识到自己身无分文,无家可归。看着玻璃窗里盘起的头发凌乱散落,单薄的职业套装衬托出她凹凸有致的身材。
可这些并不是她眼里的风景,她眼里有从未有过的凄凉和绝望。但她告诉自己一定要坚强,不能被眼前的小小挫折打败,自己还没有找到初恋,不可以就这么放弃。
一阵寒风飘过,三月的上海夜凉如水,道恩下意识的将双手抱在胸前取暖,
她想起搬离表亲家时,表姑为了表示歉意而送给她的黑色皮草,她取出皮草,披在身上,此刻一辆奥迪车停在她身旁。她在车灯的光辉下,像一只孤傲的黑天鹅。
“你等人吗?”一个西装笔挺英俊伟岸的男人站在道恩面前绅士的问道。尽管这个男人浑身散发着成年男子的成熟稳重,但道恩警醒自己在半夜搭讪的男人肯定比白天更危险。
“是啊。我等我男朋友。”道恩壮了壮胆。
“噢,你这么小还是个学生吧。看你拖着个大行李,现在太晚也不方便打车,想着你或许需要帮助。这是我的名片,有需要可以联系我。希望你男朋友能早一点来接你。我先走了,再见。”
“再见。”道恩接过名片,看着他善意的眼神开始有些后悔。
因为此刻的她不知道该何去何从,她既不能再次回到韩国籍同学那去打扰她们小两口的生活,也没有足够的钱去支付一宿昂贵的旅馆费用。
“诶等等,你能不能载我一程?其实,我迷路了。”
“你要去哪?我送你。”男人停下缓慢转身。
“我…我…”道恩一时也不知道自己能去哪。
“先上车吧,外面挺冷的。”
男人提起行李箱放入后备箱,然后绅士的开启副驾驶车门示意道恩上车。
这个男人的热心和绅士让她内心瞬间温暖,看着他帅气的轮廓不禁有些着迷。
“你要去哪?”男人侧过头遇见道恩有些湿润的眼睛。
道恩以为自己会慌乱,可这双眼睛让她安心宁静,他亲切得像自己的哥哥,这种感觉让她放开顾忌想要和他坦白自己的遭遇。这是第一次遇见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所产生的奇妙感觉。
“其实我现在无家可归……”道恩把自己的遭遇一五一十的告诉了这个她心中默认的哥哥。
她云淡风轻的把一个悲情的故事讲成一段幽默的历险记,男人看着她时而傻笑的脸,不禁心疼万分,生出要保护她一辈子的决心。
不知不觉,故事讲完了,道恩傻笑着问“是不是觉得我特别傻,特别天真?”
“不会,相反我觉得你很勇敢。经历了这么多,你居然还能笑着讲出来。
换作别的姑娘早已经一把鼻涕一把泪了。”
“是吗。”道恩再次发出傻笑声。
“如果你不介意,暂时去我家住吧。
那是我租的房子,我那平常也没什么人来。”
“嫂子不会介意吗?”
“我单身。”
“额…”
“你不用担心也不要想太多,安心住下就可以了。”
夜空毫无征兆的下起暴雨,道恩安然的内心同时隐约泛着紧张。男人打开房门,道恩看见室内简约井然有序。这是一套一室一厅一厨一卫的房子,豪车与租来的房子让道恩对这个男人充满了好奇。
“这里是浴室,先去洗个热水澡吧。”
“嗯。”道恩探索式的在陌生的环境里尽量让自己显得自然。洗完舒适的热水澡,发现男人已经在沙发上睡着,桌上赫然躺着男人写的便条:房间已经收拾整齐,早点休息,晚安。
这句话触动道恩内心最柔软的地方,眼眶再次溢满泪光。看着躺在沙发上紧锁眉头入睡的男人,她不知道该如何报答他。
想着第二天还要早起上学,道恩只能简单收拾心情前往卧室。
七点半准时在闹钟的叮铃下起床,却发现家里只剩自己一人。
餐桌上有一些零钱,一串钥匙和一张地图,地图上已经标注好住处到学校的线路,旁边有一张便签:酸奶和面包在冰箱里,不要忘记吃早餐。
这个男人的体贴和周到让道恩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为什么这么好的事情居然能发生在自己身上。出门时雨伞挂在门把上,便签提示:外面在下雨,记得带伞。
这个男人对她无微不至的关怀甚至让她忘了初恋的模样。初恋不负责任凭空消失的打击对她而言正逐步淡却。可她知道自己对这个男人的感情不是男女之情,而是一种亲情。而那个男人对她似乎也纯洁无比,像照顾亲妹妹一样的关爱着她。
转眼职校生涯要结束了,道恩的父亲要求她回到广东附近找工作。天下终究是没有不散的宴席,道恩离开这个男人,南下深圳找工作。她们一直保持着密切的联系,直到有一天,上海的房东电话她,说那个男人这个月房租还没交,打电话也一直不接。道恩拨通他的手机一直没人接听,QQ也没有应答,一股不详的预感涌上心头,道恩迅速飞往上海。
两部手机都在餐桌上,衣物都在,可是,他去哪了。道恩报了人口失踪,也查询了他的车牌号一直杳无音信。每次登陆QQ都希望能收到他的消息,可他的头像从来就未曾亮过。这成了道恩内心永远的伤痛。从那时开始,道恩非常害怕任何的一次离别,害怕每一次离别幻变成永别。
为了所爱的人,日子仍需继续。父亲逐渐年迈,生意每况日下,哥哥整天游手好闲,同父异母的弟弟才上初中,道恩突然感觉肩上的担子越来越重。
道恩非常努力的工作,自己省吃俭用,省到一天只吃两餐,吃食也仅仅只是南瓜粥海带汤。
父亲退掉了店面,带着一家老小回到了老家,只剩道恩一个人在远方的城市奋斗。
每个月定期给家里汇款这是道恩认为最满足的事情。四五年的光景犹如白驹过隙,期间她积累了不少人脉,有几个交心的朋友。道恩因为身体欠佳停止了工作。没有经济来源的道恩只好跟家里开口支出一点费用维持生计。
令道恩始料未及的是父亲说家里很困难,态度也十分冷漠,让道恩一直怀疑自己是否是父亲亲生的,又或者后妈耍了什么手段让父亲对她言听计从,哥哥嫂嫂的态度也令她心灰意冷。
不少朋友给她汇款前往医院照顾她,这让道恩心生暖意。可她逐渐觉得自己只是给家人赚钱的机器,最亲的人居然抵不过身边的朋友。
道恩后悔把这些年省吃俭用的钱全部汇给了家里,而自己没有任何存款,在这个凉薄的世界,幸好还有身边的朋友肝胆相照。
很快道恩恋爱了,奉子成婚。可家里人为了二十万的彩礼要和自己断绝关系。道恩的丈夫处于创业初期,二十万对他来说是一笔不小的费用,而道恩的家人为了所谓的面子斩钉截铁的要和她断绝父女关系。
在她的家乡,一般男方给女方的彩礼钱是会陪嫁的,可道恩的家人却要将这二十万吞入囊中。在道恩看来这俨然已经演变成变卖女儿,这让她悲从中来。
临盆在即,因为拿不出二十万的彩礼,家人没有一个关心的电话。直到耗掉半条命生产完,家人也没有任何电话关心,更谈不上前往医院看望照顾。相反,身边的朋友一个个争前恐后的来到医院忙前忙后的照顾,老公也更是前后张罗。
丈夫全心全意的关爱以及朋友们的热心照顾,这些让道恩明白人世间的人情冷暖,有时候血不一定浓于水。
每次见面或者电话都能感受到道恩脸上洋溢着灿烂笑容,就像她的珍珠耳环从未暗淡。历经那么多的苦难心中仍然住着太阳,这或许是那么多朋友一直爱她的缘故吧。
道恩让我明白,只要你足够好,即使有人亏欠你,也一定总会有人来加倍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