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岁之前,笨的让人绝望。个子极矮、一张气鼓鼓的包子脸,总是不开心的样子。
不论是谁,教我拼音字母或者阿拉伯数字,无一例外的被气到,因为我不仅笨,而且敏感、执拗、话少。所以6岁那年,被幼儿园拒收了,7岁才开始上学。
6岁的时候,在权楼小学,孟老师笑着问:“几岁了?”
不吭声,往人后面一躲。孟老师笑笑说,太小了,明年再来。然后又忙着跟别的家长小孩打招呼,在一片人声嘈杂中,我憋屈的一句话没有。最后被同村一个大哥骑二八大杠带回去了,二八大杠坐着腚疼,记忆深刻。
我上学的时候,小学是五年制,加上学前班(幼儿园),一共6年。学前班也叫半年级。
权楼小学在记忆中很大很大,学前班是一个单独的院子,两间瓦房、一个厕所、一个院子。院子里有滑梯、跷跷板、双杠,都是铁的,下雨会生锈,但没几天就被磨得发白锃亮,实在是没别的玩。院子有个朝东的圆形拱门,在墙的基础上掏出来的,墙上刮着大白,墙外种着兰草和松树。圆形拱门上,黑墨水写着三个大字,幼稚园。
学前班开四门课,语文、数学、音乐、体育。语文教拼音,声母和韵母;数学教10个阿拉伯数字以及10以内的加减法;音乐教各种儿歌;体育就是放一群孩子在院子里玩,老师看着不让出院子。
对这些记忆清晰的原因是,自从入了学前班,我那个榆木脑袋突然开窍了,开始过目不忘,学东西一遍就会,开始对周围世界有了感知。以至于对老师翻来覆去教的东西感到厌烦,说话更少了。学前班一共两个女老师,孟老师和杜老师。孟老师除了教学前班的语文、音乐,还承包了一到五年级的音乐。我们上数学课的时候,经常听到她在隔壁院子扯着嗓子发火,“停,咋回事儿,说几遍了,不齐”,接着电子琴又响起来。孟老师教音乐时,是很严厉的,跟在学前班判若两人。也正因为此,小学的时候,我们能背下用"哆来咪发唆啦西"组成的乐谱,学一首歌前,先学乐谱,每次上音乐课都极其紧张。
那个电子琴,是学校最值钱的教具,只有孟老师会弹,不让学生碰。音乐课的时候,让人从办公室抬到教室。后来估计是坏了,我上高年级的时候,很少见到它。有次音乐课,站在离它一米的地方,看着黑白相间的琴键和发旧的木头外壳,很想摸摸。最终由于胆小和怯懦,只是看看。我的遗憾总是这样堆积起来,因为缺乏勇气。
高年级很少见到电子琴,还有一个原因,那时的校长,纵校长。一位想把所有学生送上大学,走出萧县,并为之努力的老师。他教数学,很务实,跟升学考试无关的科目,一律不受他的待见。音乐、美术这类毫无实用的科目,在他眼里,纯粹是浪费时间,哄哄学前班的小孩就行了。
读学前班那年,杜老师家里有老人生病,请了很长时间的假。大部分时间都是孟老师教我们,带着玩,用红纸剪小红花表扬听话的孩子。墙上有每个人的名字,谁名字后的小红花越多,越是荣耀。也是从那时起,我被世俗驯化了,用别人的认可来衡量自己的价值。墙上彩色的塑料、纸、粉笔画,老师的表扬,学期末发的奖状,开始让我走入声色的世界,这一迷失就是二十三年。
带一群叽叽喳喳的孩子,这个渴了那个打架,发烧的、调皮不听话往危险处跑的、想家哭的,种种事情,真是难为了两位老师。学前班的两位老师,在学校待了大概二十年,从年轻小媳妇到当别人的婆婆,青春都耗在了学校。杜老师是编外,也没证,后来去南京熊猫电子厂打工了。最后一次见孟老师,是2019年左右,那时候权楼小学已经倒闭。我去高铁站经过权楼,见她骑电动车在地头看庄稼。那张脸跟记忆里没啥变化,大眼睛、面部轮廓分明,漂亮的,好看的,只是比以前黑了些。双方都骑着电动车,一闪而过。
种种麻烦事情,都不如有小孩从厕所逮蛆。当有人给孟老师告状,XXX从厕所逮蛆玩,装在他口袋和课桌里。一向笑嘻嘻的老师,表情扭曲了,那表情显示着生理上的恶心、嫌弃、难以置信,但只是两秒钟,老师就调整了表情,语气温和地哄那个男孩:“下次别这样了,那不能玩,听话ban了(扔了),咱不要,听话,啊”,然后把它口袋里和课桌洞里的蛆给扔了,并没斥责他,彷佛这事跟小孩争跷跷板一样平常。老师表情的快速切换,烙在我的脑海里一如昨日。在把人不当人的贫穷年代(特指农村),她会顾及一个小孩的感受,连一个厌弃的表情都不忍施加。
XXX是个自闭症儿童,从城里转学到穷乡僻壤的权楼小学。只是幼儿园,就换了几个,没学校愿意要他。父母把他留在农村老家,打算再生一个。男孩长得很好看,有多好看呢?那双澄澈、水汪汪、对世界毫无防备的大眼睛,只对视过一次,便嵌在记忆里,挥之不去。那种眼神,没在第二个人身上看到过。他对世界没有一丝丝恶意,也无一丝丝防备,就算是蛆,都恶心不到他,可以拿到手里玩。这种生物,没几个人见了不泛恶心的,他像个天使。没多久,XXX就退学了。
与之对应的,有些孩子,八九岁的时候,就会把路边或水坑里偶遇的蛇打死,拿着到处吓唬人。早早知晓男女之事,言行猥琐,无来由的欺负别人。还有些,十岁的时候,为了让自己的期末成绩不那么难看,拿烟去贿赂班主任,希望老师做个假成绩。主流价值观灌输的"人之初,性本善",在坚信多年后,终于在30岁的时候崩塌。30岁之前,这个信念让我处处碰壁,在现实中活的卑微而痛苦。
"人之初,性本善。" 只适用于本性善良的人,有些人,天生就是坏种。
幼稚园两间瓦房,一间是教室,另一间是小纵老师和丁老师的家。
小纵老师写得一手好字,画画也好。长得一表人才,一张不苟言笑的帅脸,教学严厉。权楼小学毕业的,很多学生的字都带有他的痕迹。时隔多年,看到一个成年人的字,还能认出那种痕迹。丁老师教语文,一头浓密的长卷发,挺着一个很大的肚子。她怀了双胞胎。
临近中午,丁老师会在隔壁那间瓦房叮哩咣啷地炒菜,炒菜的香气飘到鼻子里,感觉更饿了,期待早点放学。在幼稚园的一年,对隔壁那间瓦房充满了好奇,但从未进去过。
权楼小学里只住着两位老师,不知他们为何没有自己的家。其他老师都是附近村的,中午骑自行车回家吃饭。小学没毕业时,两位老师调走了,幼稚园那间瓦房,后来住了一位别处调来的男老师,教数学。可能是刚调来,他很想融入学校,跟学生处好关系。中午长休时,经常叫学生去那间瓦房里改作业,或者谈心,想听听学生对他的评价和教学建议。于是我终于有机会进入那间瓦房,房间很大,比想象中大多了。能放下床、各种锅碗瓢盆、还有大片的空地。那天老师给一个学生讲题时,突然起身说:“我炕的馍熰了……”,那个又大又厚的死面馍已经黑了皮,几个学生笑,老师也跟着尴尬的笑。至今不理解,为何有人愿意调到穷乡僻壤的权楼小学,一个四周都是田地,不挨村庄的地方。没多久,男老师也调走了。
幼儿园时,我会想,小纵老师和丁老师一对年轻人,住在空旷旷的学校里,该有多孤独,他们不害怕吗?寒暑假他们去哪里呢?
不苟言笑的小纵老师,二十年后主持了权楼庄里的婚礼,新郎是他的学生,他是司仪。在台上谈笑风生、妙语连珠。曾经的学生给他递烟,他的妻子跟着忙前忙后。生活的压力,让两位老师兼职主持婚礼。
二十三年倏忽而过,权楼小学也已经倒闭多年,幼稚园里荒草很高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