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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谁是不可以被替代的。当然,当然!当然对我来说,肯定是将我这选项排除的。唯有自己是不可以被替代的。
幽灵在树林间徘徊,迷茫的枯叶跟着他打旋儿。
是的,这就是我独自在这林间思考的成果。过去我还会怀疑是否该有这样的想法,是否在群众眼里会显得偏颇;可是现在我不再害怕,因为我就是这样的幽灵。然而我并不敢走出这树林去见他们,因为我其实仍然在害怕。因为这树林很幽深、很安全,我有很长时间没有再见过群众,渐渐忘记他们的危险,所以有些得意忘形。但是毕竟我没有失去理智,没有因冲动就轻率地离开这树林,我很满意呢。
幽灵这样说着,飘到树冠唱歌,然后有人会听见风。
当然,作为幽灵我也时常会思考,幽灵和人的区别是什么,幽灵和幽灵之间的区别又在哪里。在这里面,幽灵和人的区别是很遥远的问题,是可以经常思考而不会有什么危险的问题,正因如此,这问题反而没有太多思考的必要。大概就像人类会思考人和其他动物的区别是什么,是绝对不会存在混淆或失去自我的可能的,毕竟两者之间的差距是如此之大。不过其实还是有着细微的差别的,那就是幽灵当过人,而人没有当过动物。所以我觉得,幽灵的存在还是很温存的,是对死亡这种纯粹虚无的消解。当然,对那些爱热闹的家伙来说,幽灵的生活绝对是不值得喜悦的,因为幽灵很难再和实体有什么交集,大多数时候只能作为旁观者看着这世间目之所及的一切,没办法再改变什么。所以多数人只会选择再看看那些曾经和自己有过交集的人,算是消解掉某种执念,然后踏足新的生活。尽管这种生活在我看来不过是循环,就像绕着大富翁的地图走,经过的总还是那些地方。稍有不同的,不再是掷骰子和走格子的机会或命运牌,不过也是在有限范围内的选择。其实做幽灵的生活没有好到哪里去啦,是在地图的某格停滞不前,原地打旋。和落叶的区别是,幽灵不会轻易腐败,能够保持着生前最灿烂的模样。对我来说,这是非常划算的条件,所以我最终选择作为幽灵留在这世间。还要说的是,幽灵虽然失去实体,在精神和灵魂方面还是有着诸多限制的。譬如,存在这么长时间,记忆不可避免地会变得很不好,然而同时又没有记录的方法,所以,幽灵的结局果然是最终遗忘自我,溶解在风里。
幽灵摇晃双腿,凝视着橙黄浸染着青绿的天空。
那么接着说什么呢,本来想着说说幽灵和幽灵之间的区别的,然而在刚刚的絮语里就提到过了吧。我没见过太多幽灵,所以还是来接着说说我自己。刚刚讲到其他幽灵时,有讲到消解执念之类的话,这样想来,我果然是因为对世界怀有执念才选择驻足的。看看那些说着我很重要的人,在我离开以后的生活是什么样的。这是病态的窥探欲望呢。我不喜欢看他们难过的模样,或者说,我不应该喜欢看他们难过的模样;但是等到他们真的好像打算要忘掉我,我还是很希望他们难过的。那时我会跑到他们的梦里面去,随便说些似是而非的话,然后等着看他们醒来以后为我落泪。哎呀,我并不是以此为乐的坏家伙,因为同时我自己也在受着折磨。当然,必须承认的是,我有很长很长的时间细细品味这折磨,而且疼痛会带来更坚实的记忆,那么我便不会消散。好在他们不知道我的存在,否则他们会责怪我的。他们会责怪我吗?倒是好问题呢,不过既然我没有朝他们坦白的决心,便也无从得知这答案。我还是很爱着这种疼痛的,看到自己被遗忘,被替代。虽然生前我也总说着什么自己不是不可替代的这种话,总能得到安慰,但是其实我根本不需要安慰。因为安慰是没有用的,言语是不能够改变事实的,那无所不在的事实,就如此刻我的存在这般真实,唯有通灵者能感受得到这种真实。这真实是无须也无法粉饰的,就像我并不希望看到谁为了称赞我的品德,就讲些我从来没有做过的事。我不需要虚假,要的是真实,那所有能带来疼痛的真实。
好啦,我和你说了很多呢,虽然在你看来,我什么都没说。你可能在期待故事,但是这里没有故事这么缥缈的东西,所谓的场景呈现不过是叙述的某种伪装,我不再需要这样的伪装,就像幽灵其实是无需也无法再穿衣服的。那么就先到这里吧,我等的那位快要来了,我们就下次再说吧。谢谢你,再见啦。
幽灵将纷飞的落叶踏作阶梯,轻盈地旋到地面。在夜色里,他看见少年的剪影。
你来啦!幽灵穿过少年的身体,看起来很高兴。
嗯,我也很高兴见到你。少年虚虚地握着幽灵的胳膊,尽量不穿透那似有似无的形体。
今天在做什么呢?幽灵品味着少年温柔的嗓音,感到某种与疼痛不同的真实,他当然知道那便是幸福的甜蜜,即便他感受不到少年的温度。他没有太留意少年在说什么。
很充实呢,幽灵这样评价,你能来我就很高兴啦,不过你想知道我在思考什么吗?
少年说他想,随即,幽灵听见落叶跌在地面的轻响。今夜没有月光。
我在思考我的不可替代性。幽灵没有飘走,而是留在地面说。
是嘛,这算什么问题?少年轻轻地笑。即便如此,幽灵仍然觉得这笑刺耳而冒犯。
的确是很简单的问题,少年,只需要回答我:我对你而言是重要的吗?
当然是重要的。我从来没有见过你这样的幽灵,所以,我不惜冒着深秋的寒冷来这里看望你,听你讲这些不着边际的话。少年的语调似乎很真诚。
那么,你没有我就不能活吗?幽灵穿过少年的身体,但是现在少年看不见他,滑稽地保持着虚握的姿势,还好幽灵现在也看不见。
要到这种程度吗?少年显然被幽灵的问题惊吓到,伸出的手握得紧了些,当然什么也没有握到。随后是风带落的叶雨,其间没有语言打扰。
果然很难回答吗?那么对你来说,我就是可替代的咯。没关系,我明白的,我从来都明白的。幽灵将自己藏进树的躯体,当然少年什么都看不见。
可是他们不是幽灵。少年的辩驳像风那般急切。
那么如果你遇见其他幽灵,我便不是特别的了。幽灵的语调倒是很温和,仿佛这只是无关真心的纯粹语词游戏。
我不会去见其他幽灵,见过你以后我就不会再和其他幽灵交谈。少年朝虚空探求,那里没有他想要的真实。他们不能用身体确证彼此的真实。
哎呀,好熟悉的誓言,幽灵的语调还是漫不经心的,像你这样的通灵者,怎么能够克制住这种诱惑呢?当然,我无须你克制住这种诱惑。
那就好。少年将幽灵的妥协当作原谅的标志,其实他不知道无须总是跟着无法的,就像夜色总是跟着月亮的,虽然夜色是可以离开月亮的。
那么,别再离开,和我度过这孤独的夜。幽灵邀请,并不祈求。
整夜吗?少年的语调重新变得迟滞,他在犹疑。
为难的话,我不会勉强你的。幽灵的语调没有任何情绪,就像他的本体没有任何温度。
嗯,抱歉,我的爸爸妈妈不让我在外面待到很晚。但是,能见到你我就很开心。少年似乎想要使对话明快起来,但是浓厚的夜色不为所动。
那就足够。幽灵说,钻进少年的躯体。少年仍然感觉不到。
再见。少年转身离去,徒留幽灵站在他刚刚站过的落叶间隙。
抛弃掉你的爸爸妈妈,不然就抛弃掉我!待少年走远后,幽灵转身,对着他来的那条小径呐喊。他的嗓音回荡在林间,像是新的幽灵。
幽灵的幽灵吗?哎呀,想要通过这种语词游戏转移注意果然行不通呢。不过这样看起来的话,爸爸妈妈这种身份似乎是不可替代的,没有孩子的我体会不到这种身份的意义呢。但是,曾经作为孩子的我,仍然会觉得爸爸妈妈其实是越来越遥远的概念,就像天边的太阳和月亮那样,是很重要的,是我的世界不可或缺的,但是同样是没有办法接近的。太阳和月亮也不是完美无缺的,他们甚至会害怕,害怕孩子的接近。反过来说,将孩子看成星星,这套理论同样是能成立的。那么,这种不可替代是我想要的吗?我不希望有谁将我当成偶像般的概念崇拜,我要的不是这样的不可替代。更何况,就连偶像也是可替代的。须知崇拜的关键不在那主或佛陀,而是其后令人心安的信仰。这种身份,只要不空缺就是无所谓的,就像棋盘里的国王和王后。我不要这样的不可替代。
幽灵絮语着,重复着那些被他忘却的语词,在树林里歌唱。唱累后,他就乘着风去看群众的生活,看完后并未留有任何印象。他在日暮时回到林间,因为他有要等的少年。
幽灵自落叶海里钻出,习惯性地抖抖身体,抖落枯叶就像抖落水珠,即便枯叶根本挂不住他的身体。在更沉的夜色里,他模模糊糊地看见少年的剪影。
你来啦!幽灵穿过少年的身体,表现得很高兴。当然,少年看不见这亲昵的欢迎仪式。
嗯,我很高兴再次见到你。少年朝着幽灵嗓音的方向伸手,嗓音好像夹得更尖细。
这是在做什么,幽灵觉得很滑稽,我们根本碰不到。这样说着,幽灵还是朝他伸手。
我们可以听得见。我知道你会将手给我的,来,我们轻轻摇一摇,展示友好。少年指挥着,在这样的语言里,他们仿佛真的触及过彼此。
那么今天在做什么呢?幽灵问,但是同样没有听少年在说什么。他还在品味着刚刚那次握手,虚假的,但是带给他欢欣的握手。
所以我不喜欢故事,幽灵想。尽管他总会沉浸在每篇故事里。
很充实呢,幽灵套公式般回答,你能来我就很高兴啦,不过你知道我在思考什么吗?
你在思考你的不可替代性。少年的嗓音带有了然的笑意。
我在……幽灵没想到少年能看透他的心思,霎时不知道该怎样开口。
你对我来说是很重要的;但是没有你,我一样能活——我们是这样的关系。少年直白得令幽灵不知所措。他忽然觉得赤裸的透明的自己是可耻的,虽然帷幔般的夜色遮着他。
那么,有什么办法,能让我在你心里成为不可替代的吗?幽灵将自己埋进落叶,觉得这样的直白很羞耻。他不该这么直白的,话问出口他就感到后悔。但是他没办法将这颤栗的嗓音消解,尽管这些话语都将和他殊途同归。
不可以哦。少年的拒绝就像断头台掉落的铡刀。就算幽灵不会再受伤,他还是不自觉地往后缩了缩脑袋,就像人感到寒冷时会做的那样。
我心里已经有不可替代的人了,无论是谁,都不再能够取代她的地位。所以,抱歉,幽灵。少年朝他解释,就像在刀身涂鸦,改变不了刀刃锋利的事实。
居然真的会有吗,那是谁呢?幽灵的嗓音听起来还是很平静,但是仔细听的话,能够听到滴水的动静。当然,幽灵是不会落泪的,是细密的秋雨在落。
哎呀,很俗套的吧……少年忽然显得拘谨起来,像是镜子忽然液化成湖泊,她……是我的女朋友呢。
是嘛,是怎样的爱情故事呢,讲给我这寂寞的幽灵听听吧。幽灵谈到故事就很兴奋,完全忘记自己对故事的评判。或许他的评判是针对自己的故事的。
没什么特别的……少年的语调听起来就是那种羞赧的粉红色,就是我们相见,我觉得她很漂亮,就给她写诗,给她唱情歌,送她花束,请她答应做我的伴侣。她说她同样觉得我很漂亮,送我微笑,送我崇拜,送我称赞。然后我们亲吻,拥抱,决定再也不要分离,就是这么简单。少年的语速很快,仿佛怕幽灵听清楚似的。
你果然是不会讲故事的呢。来,留在这里过夜吧,我来教你怎样讲故事。幽灵躺在落叶堆里,细雨穿过他透明的身体,他闻到那种清新的味道。
不,幽灵,我的女朋友还在等我呢。见到你很高兴,希望我的高兴能够传递给你。少年的语调明快起来,夜色不为所动,雨倒是渐渐变得沉重。
好啦,再见吧,别着凉啦。幽灵想要给少年挡雨,可惜他根本做不到,这提醒他想起某件事情。等等,对啦,你的女朋友知道我这位幽灵朋友吗?
她还不知道呢,少年真诚地回答,不过我会告诉她的。
好吧,那么再见。幽灵本来是想要他保守这秘密的,然而少年似乎全然没有觉察到他的心绪。被幸福包围着,少年的嗓音仿佛都能驱散周围的寒意。
少年转身离去,幽灵仍然留在未被沾湿的落叶堆,等到那堆暖意全然消散。他朝少年来的小径呐喊:抛弃掉你的女朋友,不然就抛弃掉我!
他的回音很快就被雨滴打落。
为什么幽灵不会流泪呢?他思考着,尝试用不隶属科学家的语言解释这现象。他觉得幽灵是该有眼泪的,不过是没有到流的时候。既然所有幽灵的归宿都是风,那么在这场秋雨里面,应该也掺着他同类的眼泪!他为这想法感到欢欣,尽管这浪漫的想象没有任何凭依。当然咯,这样的欢欣总是易逝的,在漫漫长夜,他需要更能深思的问题。譬如,他想要成为爱情关系里那样的不可替代者吗?
可是爱情到底是什么呢?我以前好像也思考过这样的问题,不过果然,就连当初有没有得出答案这种事情都已经忘记。少年的爱情似乎太过肤浅,难道只要满足双眼的欢愉,就能将对方认成不可替代之人吗?如果真是这样简单,那么少年在我眼里,早就是不可替代的了吧——等等,少年是什么模样的来着?哎呀,我得嘱咐他以后再早些来,这样我就可以看清楚他的模样。在确证真实性这方面,这是非常有效的办法,就算代价是被这通灵者看到我裸体的模样。不过这样说来,除去少年,确实再没有谁能排遣我的寂寞,很不公平呢。虽然按理来说还是有其他通灵者的,然而这样能够正常沟通的通灵者还是很少见的。少年是很难被替代的,但也绝对不是不可替代的。这还差不多。那么还是接着来说爱情,那么爱情和友情的界限到底在哪里呢,难道就是肤浅的亲吻和拥抱吗?如果这种事情就能界定人的不可替代性,未免太轻率了些。尽管这些确实是我做不到,而那在现世的女孩能够做到的。不过,果然真实性得是排在首位的呢,就像故事和幻想里的朋友那样,再怎么完美,最终都会消解在琐碎的现实里,因为人就是离不开现实的存在。反过来说,其实我和少年好像也没在精神层面有什么特别突出的共鸣,或许是这女孩愿意崇拜他的诗,夸赞他的情歌,能够全然地理解他,所以他会觉得这女孩不可替代。然而如果他愿意和我交流这些,我同样能够抱有激情去阐释,难道我这种存在这么长时间的幽灵对文本的理解还不如小女孩吗?这样看来,所谓的伴侣实在是可以被轻易替代的,那么我不要这样的关系。
幽灵思索着,重复着那些被他反复探究再反复忘却的问题。他没有歌唱,因为雨滴会将他的歌打落。他不想像参加落叶的葬仪那般频繁地为歌哀悼,所以他在林间跳舞。曾经他觉得重要的和觉得他重要的都在风里消解,除去少年,他再没什么可看的。然而他不想让少年觉得被时刻注视着,便压制住窥探的欲望,留在林间看蘑菇,直到蘑菇融进夜色。
他差点忘记他还要等少年。听见少年的脚步,他停住在风里的舞蹈。
你来啦!幽灵穿过少年的身体,嗓音飘飘的,听起来例行公事般懒散。
嗯,我很高兴还能见到你。少年可能并没有听出来他的异样,或者,少年听出来,但是没有说,就像他没有问少年的嗓音为什么变得有些低沉,因为他猜到是感冒。
幽灵并不害怕细菌或病毒。他想要握手,或者,更进一步,拥抱,即便是虚妄。他等待着少年邀请他,然而少年没有邀请他,只是仿佛在侧耳倾听雨的乐音,所以只能是他用话语将雨线裁断。
我们来拥抱吧。他尽量使语调欢快些。
哎呀,有什么意思呢?少年拒绝他,抱到的不过是冰冷的秋风。
果然,真实性对人是很重要的,幽灵想,可是他没办法变得再温暖些。他关起张开的双臂,就像天使敛起翅膀。
今天在做什么呢?幽灵问,虽然他并不是很想知道,就像他看蘑菇那样。其实他并不爱看蘑菇,但果然总要做些什么消磨时间。
少年便向他讲述那些他早已忘却,也不再关心的琐碎日常。真是无趣,难得这次他认真听了,得到的居然是这样的回报。果然,将别人当作不可替代的人是不会得到被当作不可替代的人这样等价的报偿的。
生活就是这样的嘛,幽灵最后评价道。这次难得不是公式。不过少年好像还是没有意识到,依旧沉浸在繁芜的日常里,没有对他感恩戴德。
这样想来,还是我的思考比较有意思吧。幽灵想这样生硬地将他的注意拉过来。
是嘛,是什么来着?少年清喉咙的动静很可怕,莫名像被炸弹摧毁的旧碉堡。
我的不可替代性。幽灵很奇怪少年居然不记得,但是没有责怪的意思。
是的,你是不可替代的,幽灵。除了你,这世间再没谁愿意听我诉苦。少年的语调带有恳求的意味,仿佛同这秋雨一道在哭。
是嘛,对你来说,我是不可替代的吗?这话使幽灵很受鼓舞,他欢欣得自落叶堆飘升到树冠,再自树冠飘落,围着少年转圈,想着该如何回报这样的信任。
那么今夜就留在这里陪我吧,我将整夜听你的倾诉。幽灵这样邀请少年,像是张开怀抱的妈妈,或是女友,总之不像幽灵。
整夜吗?哎呀,整夜果然还是不行的,少年沙沙地踢着树叶,我还得回去呢,和我的同学还有老师去聚餐,这关系到我的未来。
可是,你说我是不可替代的。沙沙的噪音使幽灵很茫然。
是啊,是啊,在聆听方面,你是不可替代的。但是,生活是有很多面的,就像骰子。如果我没有未来的话,现在的欢愉不过是虚妄,又怎么能带给我慰藉呢?要知道,不可替代的人不该是唯一的,幽灵,不然这样的生活就太悲哀了。少年低沉的嗓音同样被噪音切碎,听起来很不真实,像是老旧的收音机。
幽灵甚至不知道少年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因为他说再见以后,回应他的唯有雨滴互相碰撞的不和谐音,少年的脚步就淹没在不和谐音里,包括他的再见。或者他没有说再见。
抛弃掉你的同学和老师,抛弃掉你缥缈的未来,不然就抛弃掉我!幽灵对着脚步传来的方向呐喊。他觉得很悲伤,因为幽灵不会再有未来,就像回音消散后也不会再回来。
他要是听我的,将什么都抛掉的话,那可就要陷进孤立无援的境地了。这应该不是我所希望看到的,至少是我不应该说希望看到的。但是,在这样辽阔的世界里,两位微小的生灵自愿被禁闭在无形的囚笼,将彼此当作唯一的希望和救赎,不同样是很有诱惑的事吗?那时候他们享受着现在,还会热烈地期许着未来吗?那么过去仿佛是可以抛弃的,虽然过去是现在的来源,是终将绕不开的话题,但是果然,人和人在相识时是可以不依赖过去的。毕竟在过去,彼此都并非不可替代的;在未来,这不可替代之人总会离去。能把握的唯有现在,可是为什么,仅仅一夜的时间他都不肯给我?我是愿意为他改变自己的。尽管我对那些无趣的日常并不感兴趣,我仍然会听他倾诉,只要他认为我是不可替代的。因为幽灵本来就是没有实体的,然而就是这样没有实体的存在,能藏进世间的任何物品,却不被改变形状;唯有意志能够使我完全走进谁的内心。我愿意先消融在风里,任他将我塑造成他的模样,或者他想要的模样,我没有怨言。可是,可是真的能够有很多不可替代的人吗?这种事情根本没有办法想象。我不要这样的不可替代,我只想成为唯一,我想成为他的唯一。只要他爱我,我就能回报他加倍的爱。务必当心!不可替代的关系是没有回头路的,狭窄的顶峰仅容许两人相拥而立,谁要是胆怯,想要退却,谁就将摔死。还好我是幽灵,能给他调整姿势的余地。
好啦,最后以笑话收尾。当然,你不笑也没关系。我不再说啦,该等他了呢。
幽灵飘在树冠,张开双臂,感受风的流动。雨穿过他,他知道,但是感受不到。他希望自己成为能被风推动的风信鸡。不管风向怎么变,他的脑袋始终面对着小径的开端。暮色将近,乌云渐渐散去,落叶依然未被搅扰。他判断着风向,然后转动身体,觉得这比时针的工作有趣。然而不管他想出多少俏皮话,天黑之前,都没有树影孕育成少年的身影。
他抛弃不掉未来,幽灵想,否则他就该自杀。他厌倦做风信鸡,转而像风车和风滚草那样旋转身体。不过他不能再通过叶片飘动的朝向判断风的方向。
他转到晕眩后再飘落,忽然听见有温柔的嗓音在低吟乐音。
别走,留在这里陪我。幽灵瘫倒在地,没有任何客套,直接这样要求。
好的。幽灵听到难以置信的答案。原本他做好被拒绝的准备,要去拥抱那真实的痛苦。
你不怨恨吗,我害你失掉所有。幽灵转身,心里很甜蜜,嘴却说着会招致痛苦的话语。
没有啊,我本来就什么都没有。温柔的嗓音那样坦诚,全然没有说谎的痕迹。
你的爸爸妈妈、你的女友、你的同学和老师、你的未来呢?幽灵并不想推远他,不过仍然觉得询问是种义务。甜蜜、痛苦和惶愧总是纠缠不清的。
你可能弄错了,我没有这些。浮尘忽然旋舞在林间,幽灵明白这是月光,同时看清对面那张陌生的脸。脸底的嘴说,我是游荡的回音。
回音怎么会有形状?幽灵在心里怀疑。但那回音仿佛看穿他的心思,告诉他回音同样是幽灵,来自沉默和早夭的语词。
原来我认不出来谁是谁,幽灵忽然笑起来。这的确很滑稽,在害怕被替代的同时,我竟然恬不知耻地做着替代的实事。那司掌所有死去语词的回音和我确证,每夜我都是在和不同的通灵少年交谈,因为白天他们被我的絮语诱惑。
你看到的不过是少年眼里狭隘的世界,因为你在迷茫时死去,便对某种不可替代的关系怀有病态的着迷。回音发掘他的过去,厘清他的心绪,同时宣判他的罪孽。
为什么突然……啊,是我该消散了,对吗?幽灵的眼睛亮亮的,那是悲伤的釉彩。
拥抱我。幽灵撒娇般的命令是难以拒绝的诱惑。
啊,好长时间没有感受过这样真实,这样温暖的拥抱。
因为我同样是幽灵,所以我们能够触及彼此。回音在幽灵耳边低语,忽然发觉幽灵的耳垂晕染着光的朦胧。
你要溶解了啊。回音觉得自己的眼珠映射着幽灵那悲伤的釉彩。
是啊,被这样纯粹的爱拥在怀里,我是要溶解的,这不是你给我的审判吗?幽灵其实有些不舍。我确实很不舍,就算溶解,也要溶解到回音的体内,我是这样想的。
那我怎么办呢?回音凝视着幽灵,而我不敢看他。
我不知道,你不需要我操心,因为你是埋葬语词的仪倌。幽灵没有说真话,我总是不习惯说真心话的,所以我用着两套表述系统。
看着我的眼睛。回音请幽灵看着他的眼睛,我便看着他的眼睛。在悲伤的釉彩里,我重新记忆起自己的模样。我的模样正是面前这位回音的模样,仿佛在照什么镜中之镜。
你果然不记得自己的模样,回音笑着说,我是你的回音啊!倘若你就这样离去,我该怎么办呢?他的笑里什么都没有,正因如此,我什么都能看见。
我不知道啊。我爱你,但是我不知道啊。你要自己去找到答案。对你来说,我是不可替代的吗?我可以断言,你对我来说是不可替代的。尽管无须也无法要求同等的回报,可我还是会这样希望。现在我就要消散,很快就会被替代,就连疼痛我都不能再感受到!啊,对虚无的终极恐惧在此刻追及我,然而我不害怕,我在疼痛,为注定的未来疼痛,即便那还没有成真。我就是这样的,所以离开我并不值得遗憾。最后,我想请你亲自告诉我,我并非那不可替代的。幽灵这样倾诉、怀疑和忏悔着,忽然发现自己不再溶解。
面前的回音使幽灵看清自己悲伤的模样。回音还想说些什么,我立刻将他的嘴挡住。其实我的心里知道答案,那么就让这未说出口的答案,成为回音的组成部分吧。
我们就这样互相折磨、互相纠缠吧,直到永远。幽灵自顾自说着电影台词般的话。
其实到最后都没有解决问题。但是我很高兴能遇到这样的情形,使我自愿不再纠结这问题。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毕竟幽灵是没有未来的。至少此刻,他的嘴唇如此柔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