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博物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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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水在窗玻璃上蜿蜒爬行,模糊了外面湿漉漉的世界。灵堂里弥漫着香烛燃烧后特有的沉甸甸的气息,混合着白菊清冷的甜香,沉沉压在胸口。我机械地整理着父亲书房里的遗物,指尖拂过书桌冰凉的木质边缘,上面仿佛还残留着他伏案时体温的印记。父亲一生清简,书架上挤挤挨挨的书册和角落里那台蒙尘的老式收音机,似乎便是他全部的精神行囊。这间屋子,是父亲灵魂的堡垒。


抽屉深处,一个不起眼的木质暗格随着我无意识的推拉,悄无声息地滑开。没有锁,仅仅是木料契合处一道浅浅的、几乎被忽略的缝隙。指尖触到里面,竟是厚厚一叠纸张,边缘微微卷曲,带着久被珍藏的温顺。


我将它们小心翼翼地捧了出来。


最上面一张,粗糙的画纸已经泛出陈旧的黄,像被岁月熏染的宣纸。纸上,一个穿着蓝色工装的小人儿,用粗得不成比例的褐色蜡笔线条勾勒出来,脑袋方方的,手脚如同火柴棍般僵硬地伸展着。小人儿头顶,歪歪扭扭写着三个字:“我的爸”。那是我稚嫩得可笑的笔迹,带着初学写字时夸张的顿挫。小人儿旁边,还有一个更小的、扎着冲天辫的娃娃,同样笨拙,同样用力。


记忆的闸门被猛地撞开。二十年前那个同样下着瓢泼大雨的下午,屋外是白茫茫一片喧嚣的水世界。我捏着这张刚刚完成的“杰作”,像捧着稀世珍宝,兴奋地冲进父亲的书房。他正伏在书桌的台灯下,对着一份摊开的图纸凝神,铅笔在纸上发出沙沙的细微声响。


“爸爸!看!我画的你!”我把画高高举到他眼前,蜡笔的油彩味混合着窗外湿漉漉的雨气扑进鼻腔。


父亲闻声抬头。他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镜,镜片后的目光短暂地扫过那张画纸,只停留了那么一瞬,快得如同掠过水面的飞鸟。随即,他微微颔首,目光便重新落回图纸上,只从喉咙里滚出一个极淡的音节:“嗯。”


他顿了顿,笔尖依旧悬在图纸上方,仿佛那复杂的线条比我手中燃烧着赤诚的画作更需要即刻的关照。他并未看我,声音像一块沉入水底的石头,没有激起任何期待的涟漪:“收好。”


没有惊喜的笑容,没有温言的赞许,甚至没有一个专注的眼神。只有灯下他专注的侧脸轮廓,以及那沙沙的、似乎永远不会停歇的铅笔声。书房里弥漫着旧书和木头的气息,沉甸甸的,压得我胸口发闷。方才在画纸上倾注的全部热情,瞬间被这两个字冻僵了。巨大的委屈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漫过喉咙,堵得生疼。


我猛地收回高举的手,紧紧攥着那张画纸,像是攥着一块烧红的炭,头也不回地冲出了书房,冲进自己小小的房间,反手用力关上门。背靠着冰凉的门板,眼泪终于不争气地滚落下来。我胡乱地抹着脸,走到自己那个小得可怜的木头书桌前,拉开最底下那个抽屉——里面堆满了同样无人问津的旧玩具、断掉的彩色铅笔头、揉皱的糖纸。我粗暴地把那张画塞了进去,用力推到最深处,仿佛要将那令人窒息的失望和父亲的淡漠一同埋葬。抽屉合上,发出沉闷的一声轻响,像关上了一扇小小的、无人知晓的门。


此刻,在二十年后另一个同样湿冷的雨天,这张被强行打入冷宫的画纸,却带着岁月的包浆,重见天日。我颤抖的手指抚过那粗糙的纸面,指尖下是蜡笔凝固的凸起颗粒,冰凉而坚硬。目光下移,在我那歪歪扭扭的“我的爸”旁边,一行细小、工整却陌生的钢笔字,像一道悄然愈合的隐秘伤口,刺入眼帘:


“小雨的第一幅杰作,1999年6月12日,暴雨。”


日期清晰得如同昨日。


我的呼吸骤然停滞,心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我几乎是屏着气,颤抖着翻动下面厚厚的一叠纸张。一张,又一张……那些我以为早已丢失在岁月尘埃里的“作品”,那些被父亲一个“嗯”字轻易打发、最终被我气恼地塞进角落的涂鸦,此刻竟奇迹般地、一张不少地躺在这里,被时间染上相同的暖黄。


有画着歪斜房子的,屋顶的烟囱冒着夸张的浓烟;有画着长满四条腿的鸡的,羽毛涂得五颜六色;有画着太阳长着笑脸、花朵比人还大的……每一张都笨拙得可笑,每一张都承载着我当年那份自以为是的“天赋”。每一张的角落,无一例外,都落着父亲那同样工整、一丝不苟的钢笔小字:


“小雨三岁作,像模像样的房子,烟囱冒烟了。”

“小鸡四条腿,小雨说跑得快。可爱。”

“太阳公公笑,花儿对我摇。1998年夏。”


那些早已被我遗忘的幼稚标题和场景,在他简洁的标注下,瞬间带着旧日的气息扑面而来。原来它们从未消失。它们只是被父亲,用这种沉默到近乎笨拙的方式,一件件、一桩桩,从遗忘的深渊里打捞起来,郑重地收藏进他心底最隐秘的角落。这暗格,竟是他为我悄然建造的一座无声的博物馆。指尖拂过那些同样泛黄的纸页,沙沙的声响在寂静的书房里异常清晰,如同无数个被珍藏的昨日在低语。窗外的雨声似乎更大了,哗哗地冲刷着玻璃,像要把整个世界都洗刷成一片混沌。


二十年前那个雨天的尾声,在我记忆里一直是一团模糊的、带着水汽的灰暗。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哭累了,趴在小小的书桌上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沉闷的敲门声把我惊醒。我揉着红肿的眼睛,不情不愿地打开门缝。


父亲高大的身影立在门外走廊略显昏黄的灯光下,他身上的蓝色工装外套肩头被雨水洇湿了一大片深色的水迹,紧紧贴伏着,勾勒出他肩胛的轮廓。他似乎刚从外面回来,带着一身浓重的、清冷的湿气。他微低着头,额前的头发也湿漉漉地黏在皮肤上,几滴水珠顺着发梢滑落,悄然没入衣领。他的眼神有些游移,没有像往常那样直视我,只是盯着门框的一个角落,嘴唇微微动了动,声音低沉而干涩,仿佛被雨水浸泡过:


“那个……画……”他顿了顿,似乎每一个字都需要费力地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留着……以后……等你有了孩子……给他们看……”


窗外,雨声正以压倒一切的轰鸣统治着世界,密集的雨点疯狂敲打着屋顶和窗户,发出震耳欲聋的哗哗声,像无数面鼓在同时擂响。父亲后面的话,被这铺天盖地的喧嚣彻底吞没,只剩下模糊的音节在狂暴的雨声中沉浮。我那时只看到他湿透的肩头,只听到那断断续续、被雨水粗暴打断的解释,只觉得心头那点委屈像被水泡涨的海绵,更加沉重难受。我咬着嘴唇,没有应声,只是赌气般又关上了门。

此刻,隔着二十年的烟雨回望,那记忆的碎片终于被手中厚厚一叠泛黄的画纸擦亮、拼凑完整。那湿透的蓝色工装,那低垂的、带着水汽的躲闪目光,那在暴雨中挣扎着试图解释却被粗暴打断的话语……所有曾被忽略的细节,此刻都带着尖锐的痛楚和迟来的领悟,刺穿了岁月的蒙尘。


父亲那未说完的后半句,无需再猜。它早已被时光清晰地书写在每一张珍藏的画纸之上,镌刻在那无数个标注着日期和心事的工整小字里,无声地回荡在这间他灵魂栖居的书房每一寸空气中。它比任何言语都更沉重,更悠长。


我紧紧攥着那张最初的“杰作”,粗糙的纸页边缘硌着掌心。窗外,二十年前的暴雨仿佛从未停歇,依旧在天地间倾泻着它无休止的悲歌。我猛地站起身,动作带倒了椅子,它发出一声闷响倒在地上,我却浑然未觉。我拉开门,冲进被白昼的雨幕笼罩的走廊。视线急切地搜寻着那个刚刚离去的、被雨水打湿的背影。


他正穿过小小的、被雨水冲刷得发亮的院子,走向连接后院工具棚的侧门。没有打伞,那件洗得发白、肩头湿透的蓝色工装,此刻紧紧地贴在他微驼的背上。雨水顺着他微偻的脊线往下淌,洇开一片片更深的蓝色,像一幅被水晕开的、忧伤的旧画。他的脚步在湿滑的地面上显得有些拖沓、沉重。屋檐的水帘就在他身旁倾泻而下,织成一道迷蒙的屏障。他微低着头,仿佛整个世界的重量都压在那被雨水打湿的、不再年轻的肩膀上。


父亲推开工具棚吱呀作响的木门,那扇门仿佛一个迟暮老人的叹息,沉重而缓慢地开启,又在他身影消失后,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滞涩,轻轻合拢。雨水敲打着棚顶薄薄的铁皮,发出空洞而持续的噼啪声。他消失在那片幽暗里,像一滴水融入了无边的海洋。


“爸……”我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滚烫的砂纸堵住,只发出一个模糊的气音,微弱得瞬间便被屋外滂沱的雨声彻底淹没。那扇合拢的木门,冰冷地横亘在我与他之间,仿佛一道无法逾越的、无声的鸿沟。


窗外的雨声,是二十年前那场暴雨未曾散尽的呜咽,绵延至今,冰冷地敲打着玻璃。灵堂里,香烛的气息混合着白菊的冷香,沉甸甸地悬滞在空气中。我缓缓地、无比珍重地将那张泛黄的涂鸦对折,再对折。画纸上那个穿着蓝色工装、手脚如同火柴棍般的父亲小人,那歪歪扭拙的“我的爸”,连同旁边那行细小工整的标注,都被小心地藏进了折痕里。


我走到灵床前。父亲静静地躺在那里,覆盖着素白的布单,面容在烛光下显得异常安详,仿佛只是陷入了沉睡,卸下了肩头背负了一生的沉默重担。他的双手交叠在胸前,那双手,曾经在无数个日夜抚摸过图纸,也曾在无人知晓的深夜,一遍遍抚摸过女儿那些幼稚的涂鸦。


我伸出手,指尖带着无法抑制的微颤,轻轻掀开布单一角。动作轻缓得如同拂去时光的尘埃。布单下,是他常穿的那件旧外套的衣襟,洗得发白,布料柔软。我将那张折好的画纸,像安放一个失而复得的秘密,像归还一份迟到了二十年的心意,小心翼翼地、稳稳地放进他胸前的口袋里。指尖隔着布料,触到他身躯那令人心碎的冰冷和僵硬。


指尖离开口袋边缘的瞬间,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胸腔深处无声地碎裂,又瞬间融化,汇成一股汹涌的、滚烫的洪流,冲破了那堵由时间和误解筑起的高墙。


“爸……”声音终于挣脱了束缚,低哑地逸出唇边,带着无法形容的颤抖,轻得像一声叹息,却又重得足以压垮整个世界,“我永远都是你的小孩。”


窗外的雨声依旧滂沱,冲刷着玻璃,发出永无止境的喧嚣。然而此刻,灵堂里只有一片巨大的、被泪水浸透的寂静。烛火在我模糊的视线中跳跃、晕开,成为一片温暖而朦胧的光晕,安静地笼罩着父亲安详的面容,也笼罩着我手中这间小小的、属于他的沉默博物馆。那光晕里,仿佛映照出无数个昨天——父亲坐在灯下,工整地写下标注;我举着画纸冲进书房;他湿透的背影消失在雨幕……所有凝固的时光,在这一刻,无声地流淌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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