励志村的实验室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当街一个骨灰盒形的办公桌,桌后面预备着热水,可以随时泡面。摸鱼的人,傍午傍晚摸完鱼,每每花四篇报告,买一包泡面,——这是睿神时代的事,现在睿义军已经亡了,——靠桌子站着,热热的吃了爽到;倘肯多花一篇报告,便可以买一个粽子,或者火腿,做泡面伴侣了,如果出到几百篇报告,那就能买几包超值加大装,但这些师兄,多是二五仔,大抵没有这样阔绰。只有发出SCI的,才踱进实验室隔壁的豪大大鸡排店里,要鸡要奶茶,慢慢地坐喝。
我摸鱼吃的年纪起,便在励志村口的113室里当学徒,掌柜的萌萌说,样子太傻,怕侍候不了好学的师兄,就在外面下面罢。外面的二五仔师兄,虽然都是好哥哥,但面不屌辣不吃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泡面从包装袋里捞出,看过汤里有菜没有,又亲看将面放在滚水里,然后放心:在这严重监督下,偷吃也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天,萌萌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老马师兄的情面大,辞退不得,便改为专管烧水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的站在办公桌后,专看我的烧水炉。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得有些单调,没有乐子。萌萌是一副扑克脸孔,师兄们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阿睿到实验室,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阿睿是站着吃面而穿大皮鞋的唯一的人。他二五仔身材;蜡黄脸色,ass间时常夹些伤痕。穿的虽然大皮鞋,可是没有涂装,似乎十多年没有擦,也没有洗。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我要死了,教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名睿,别人便从描红纸上的“安拉胡阿克巴”这半懂不懂的话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阿睿。阿睿一到实验室,所有吃面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阿睿,你ass上又添上新伤疤了!”他不回答,对萌萌说,“泡两碗酸菜面,要一根火腿。”便排出九百篇报告。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被刷了!”阿睿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面试,被面试官吊着打。”阿睿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摸鱼不能算摸……摸鱼!……敬业先锋的事,能算摸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我是垃圾,谢谢”,什么“写他个死写的论文”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实验室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师兄们饭间谈论,阿睿原来也发过EI,但终于被摸鱼人格吞噬,又不会编程;于是愈过愈穷,弄到将要海投简历了。幸而吹得一口好逼,便替老马师兄做比赛,换一碗泡面吃。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上午从不敬业。敬业不到几天,便连人和多功能小车,一齐失踪。如是几次,和他做比赛的人也没有了。阿睿没有法,便免不了偶然一个人做完数模的事。但他在我们实验室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拖欠;虽然间或没有做报告,暂时记在萌萌的记录本上,但不出一个月,定然还清,从记录本拭去了阿睿的名字。
阿睿吃过半碗面,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阿睿,你当真会写论文么?”阿睿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虚一切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个SCI都写不完呢?”阿睿立刻显出肥仔的模样,好像脸上糊了一层泡面调料,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我他喵是睿神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实验室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萌萌是决不责备的。而且萌萌见了阿睿,也每每这样问,引人发笑。阿睿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硬刚,便只好向师弟们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上过老吴的课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上过老吴的课,……我便考你一考。小波变换是在哪章学的?”我想,疯狂摸鱼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阿睿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知道罢?……我教给你,记着!这些东西应该记着。将来写SCI的时候,要用的。”我暗想我和SCI的等级还很远呢,而且萌萌也从不发文章;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是到考试时候会给的原题?”阿睿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吃泡面的长叉子划着包装袋,点头说,“对呀对呀!……小波变换会考四道题,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阿睿刚用叉子蘸了面汤,想在桌上写公式,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几回,隔壁师弟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阿睿。他便给他们王老吉喝,一人一罐。师弟们喝完茶,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罐子。阿睿着了慌,伸开五指将罐子罩住,弯腰下去说道,“毕不了业了,我已经毕不了业了。”直起身又看一看茶,自己摇头说,“GG了,找不到工作了,延毕了。”于是这一群师弟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阿睿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萌萌正在慢慢的算账,取出笔记本,忽然说,“阿睿长久没有来了。还欠一千多篇报告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吃面的师兄说道,“他怎么会来?……他摸鱼到昏迷了。”萌萌说,“哦!”“他总仍旧是摸鱼。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在兴业公司摸鱼去了。兴业的东西,摸鱼得的么?”“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是面试,面了大半天,再摸鱼到了昏迷。”“后来呢?”“后来摸鱼到昏迷。”“摸鱼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落命了。”萌萌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算她的账。
中秋之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我整天的做报告,也须写出论文了。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师兄,我正合眼歇了。忽然间听得一个江南腔,“泡一碗面。”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阿睿便在桌下对了门口坐着。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屌丝样子;穿一条肥大裤子,盘着两腿,鼻梁上一副深红框眼镜;见了我,又说道,“泡一碗面。”萌萌也伸出头去,一面说,“阿睿么?你还欠一千多篇报告呢!”阿睿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回还清罢。这一回是现给你做个报告,面要好。”萌萌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阿睿,你又被刷了罢!”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放他喵的屁!”“放屁?要是不摸鱼,怎么会被刷?”阿睿低声说道,“是面试官的锅,面试官的……”他的眼色,很像恳求萌萌,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萌萌都笑了。我泡了面,端出去,放在桌上。他从大裤子袋里摸出四百篇EI,放在我手里,见他满手是茧,原来他就用这手写出来的。不一会,他吃完面,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用这手慢慢写着走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阿睿。到了新年,萌萌取出记录本说,“阿睿还欠一千多篇报告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说“阿睿还欠一千多篇报告呢!”到中秋可是没有说,再到新年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阿睿的确变回睿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