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二十九日,天气异常寒冷。在这本来应该是属于长裙短袖的时节,许多人换上长袖秋装抵御出人意料的寒冷。斜风细雨给小城市添了一层凉意和感性,冷雨飘过,让来不及添加衣服的人瑟瑟发抖。
下午五点半,在车站的冷风中等了二十几分钟的我终于坐上大巴,满怀期盼。车里很温暖,坐上车的人都松了一口气。
耳机里依然是王菲的《乘客》,我依然认真看着高速路边高大的广告柱牌,邻座的两个小孩在狭窄的空间里嬉闹。天色黯淡,缥缈着水汽,细雨还不算密,打在车窗上,划出短针般的细痕。
在高速路上行了大概十分钟,车速渐渐缓下来,缓下来。终于汽车停滞不前。汽车开始了一步一步挪动,滞塞的舞步推搡着乘客的身体。我朝外看,因为坐在第二排,我看不见前面的队伍,只看见车窗外的树枝上滴落的雨珠。
显然,又堵车了。而且我预感这次会堵很久。不如小睡一觉。我闭上眼,耳机里唱着“拦路雨偏似雪花”,唱得真好。
一次猛烈的刹车打断了半睡半醒的梦,我睁开眼,看了看车里的时间,十八点整。天色暗了很多,窗外的树已经没有了颜色,雨也密了。车窗上滚落下雨珠,两颗雨珠擦身,立刻失去了圆润的体态,汇成一股水流,曲折曲折地延长。玻璃上蒙上水雾,我忘记纠结车窗是否干净,粗犷地徒手抹去一片雾气,将头贴到车窗上,努力了解车外的状况。红色的汽车尾灯在泛着水光的路上点染开——一点一点染开。一辆救急车从应急车道呼啸而过,给蜗行的车列留下潇洒的背影。
我摘下耳机,听见有个人疑惑,有个人一声长叹,有个人嘟囔着不干净的话。两个小孩还在嬉闹,直到笑声变成刺耳的哭声。大人抱着弟弟,佯怪哥哥的不小心,催促哥哥道歉。这大概是她惯用的方式。但这一次一切都无济于事,哭闹声愈发放肆,无理取闹,胡搅蛮缠,在狭小封闭的车里挑衅着素质公民的耐心。某个男子侧身看了一眼,又无奈地转过身过。某个女人低骂一声:“真是……”将关键词汇隐去。
大巴车一走一顿,玩弄着每一个乘客。
恍惚之间,我以为我们是从很远的地方回家,像在春运的火车上一样。又更像是乘着巨轮在海上漂流数月的渡客,日复一日盼着海岸线。海上渡客百无聊赖,内心骚动,滋生怨念,咒骂戏谑,言语日益粗陋,插科打诨日益低俗。一旦到岸下船,大家又变得文质彬彬。我想到了钱钟书的《围城》。
我终于忍不了孩子的哭闹,塞上耳机,恰听见那一句“愈是期待愈是美丽”。
天黑黑到底,黑到连密云也看不到了。车里昏暗不堪,车载电视的光让人心安一些。高速路两边的树木与田野都躲到人眼力不及之处,在诡谲的冷雨夜深处,飘荡着瑟瑟的魂灵,窥视着这割裂大地,喘息蠕动的怪物。
我又一觉昏去,直到我感受到逐渐疏松的车列。果然,我一睁眼便看见半截油罐货车的车身,车头已经冲出高速路栏杆。司机道:“你看嘛,我就说是有人车滑了。”没人知道他口中的“你”是谁,也没人接他的话头。男子将紧张前倾的身子瘫到座椅上,女人长嘘一口气,孩子终于觉得无趣安静睡去。汽车底盘都轻松了,车子吹着口哨,一路小跑。渡客仿佛以为自己已经到岸,又变得悠然自得,全然忘记自己刚才都说了些什么。
我再一次用手抹去车窗上的水雾,看见高速路下边的大马路上相向而行一红一白的车流。车灯的光托起整个冷雨夜,每个雨滴都折射出一辆车的影象。
大巴车的红色的时间显示十六点二十三分。一个个指示牌从车边移过,“保持车距”,“请系好安全带”,“…一公里”。老人的手机响起,他接通电话大声说:“要到了,堵过了。堵得恼火。”车载电视里的男主人公终于找到女主。收费站红红绿绿的光渐渐近了,过了,远去了。
汽车驶进环形的车道,停在车站下车区。乘客如获大释,拎起包挤出车门。小孩在爸爸怀里睡着,妈妈一手牵着哥哥,一手为弟弟戴上帽子。一下车,一阵寒风直钻心窝,提醒我拉上外套拉链。
我从立交上望过去,闪烁的霓虹,公交卡刷响的声音,汽车尾气的闷油味,色彩缤纷的雨伞,潮腻腻的冷风雨,嘴里呼出的呵欠,迷离的眼神,不经意的擦肩,垂头是一双沾着泥水的脚尖,回头是许多陌生的嘴脸,每一种元素都饱含深情,演绎着远来游子的乡愁。
我决定步行回家,慢慢观看这部老电影。黄色街灯细数雨丝,在湿透的柏油路上洒下黄昏。有安全意识的我早已摘下了耳机,但是我的耳边依然唱着着那句“还记得街灯照出一脸黄”。这冷雨夜,正适合那份微温的便当,那段吉他的和弦,适合凝住眼泪描绘她的灯下剪影。然而现实比这凄美的故事欢脱的多。一条街满满地都是小吃铺子,每一家都座无虚席,火锅煮烫着市民闲适的心情。密雨的寒气与火锅的热气对撞,雨水带过锅里热油的香气,挑逗着每一个疲惫乘客的胃。
我在小区门口的便利店买了一包方便面,新闻联播要开始了。
2016.9.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