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秋狝初遇
金风萧瑟,卷起漫天枯叶,猎场的喧嚣似乎也被这秋意染上了几分凉薄。皇家秋狝已进行数日,旌旗猎猎,马蹄声碎,偶有羽箭破空之音,伴随着远处隐约的喝彩,昭示着帝王的兴致尚浓。
离主营稍远的一片疏林旁,江令仪却寻了一处僻静。她并未着寻常宫妃那般繁复华丽的猎装,只一袭素雅的湖蓝色宫裙,外罩一件月白披风,更衬得她身姿纤弱,容颜清冷绝俗。她身前的画架上铺着雪浪笺,手中紫毫笔蘸着淡墨,正专注地勾勒着眼前一株历经风霜、枝桠虬劲的老树。宫人们远远地侍立着,不敢打扰这位“雲岫夫人”难得的清静。
她的笔尖流淌出的,并非热闹的围猎景象,而是这萧瑟秋光中,老树顽强而孤寂的姿态,一如她深藏心底的故国与身世。亡国公主的身份,纵使被“夫人”的封号掩盖,也抹不去眉宇间那淡淡的疏离与哀愁。
忽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自身后传来,伴随着一声低低的惊呼。江令仪微蹙眉头,尚未回头,便听得近处有马匹受惊嘶鸣,似有混乱。她身侧一位小宫女躲闪不及,眼看就要被一匹失控冲来的骏马撞上。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玄色身影如疾风般掠过。只听“吁”的一声沉稳有力的勒马声,那惊马便被人牢牢控制住,马首距离小宫女仅咫尺之遥。
江令仪这才转过身,看清了来人。那是一位身着玄甲、身姿挺拔的年轻将军,面容英挺,器宇轩昂,只是那双深邃的眼眸里,似乎藏着与这肃杀秋意相融的几分忧郁。他一手紧握缰绳,安抚着躁动的马匹,另一手已将那吓得面色惨白的小宫女扶稳。
“惊扰夫人,末将失察。”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军人特有的简洁与力量,目光扫过江令仪,以及她画架上的墨迹,眼神中似乎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
“将军多礼了,援手之恩,本宫替侍女谢过。” 江令仪定了定神,微微颔首,声音清冷如玉石相击,却也带着一丝波澜不惊的镇定。这是深宫教会她的,无论内心如何翻涌,面上总要维持着得体的平静。
来人正是刚刚得胜归朝,却并未得到预期倚重的镇北将军,楚临川。他奉命巡视猎场外围,确保安全,未曾想会在此处遇见这位以才名著称,身世却同样敏感的雲岫夫人。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那幅未完成的画上,老树枯枝,意境孤高,隐隐透着一股不屈的韧劲,竟与他此刻的心境有几分莫名的契合。
“夫人画技精湛,只是……” 楚临川顿了顿,似乎觉得有些失言,但还是忍不住低声道,“这秋意虽美,未免过于萧瑟了些。”
江令仪抬眸,迎上他的视线。那是一双经历过沙场的眼睛,锐利、沉静,却又带着无法言说的落寞。她淡淡一笑,如寒梅初绽,语气却依旧疏离:“将军见笑了,不过是眼中所见,心中所感罢了。”
“心中所感……” 楚临川咀嚼着这四个字,心中蓦地一动。
四目相对,不过短短一瞬,却仿佛有无形的电光石火悄然划过。一个是身不由己的笼中雀,一个是志不得伸的沙场鹰,在这肃杀的皇家猎场,因一场意外,窥见了彼此眼中那一抹相似的孤寂与无奈。
楚临川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迅速收回目光,抱拳行礼:“末将尚有巡防职责在身,先行告退。夫人在此,还请注意安全。”
“将军请便。” 江令仪微微垂下眼帘。
楚临川翻身上马,动作干净利落,只留给她一个玄甲包裹的挺拔背影,很快消失在林木深处。
江令仪站在原地,久久未动。手中的画笔不知何时已轻轻颤抖,一滴浓墨悄然落下,洇染了画纸,恰似在她平静的心湖投下了一颗石子,漾开圈圈涟漪。
第二章心有涟漪
秋狝结束,銮驾回宫。雕梁画栋的重重宫阙再次将江令仪困于其中,仿佛猎场上那片刻的自由与悸动只是一场短暂的梦。然而,那道玄色身影,那双沉郁却锐利的眼眸,以及那句“心中所感”,却如投入心湖的石子,久久未能平息。她常常对着那幅未完成的《秋林孤树图》出神,画上的老树依旧,只是旁边似乎多了些无形的、难以言说的东西。她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另一边,镇北将军府。楚临川卸下戎装,换上常服,却并未感到丝毫松弛。皇帝在围猎结束后对他的态度依旧不冷不热,甚至在论功行赏时刻意忽略了他巡防的辛劳,反而对几个只知阿谀奉承的宗室子弟大加赞赏。朝堂上的暗流涌动,更加剧了他心中的郁结。只是,这份郁结之中,不知何时掺杂了另一缕牵挂——是那抹湖蓝色的身影,那清冷面容下暗藏的坚韧,以及那双仿佛能看透人心的澄澈眼眸。他想起她画中那份孤高的意境,竟觉得比战场上的刀光剑影更能触动心弦。
数日后,宫中传来旨意,竟是皇帝“体恤”雲岫夫人在围猎中受惊,特命镇北将军楚临川将缴获的一张品相极佳的雪狐皮送至其宫中,以作安抚。
这道旨意来得突兀,令楚临川心头一凛。是巧合?还是试探?他无从得知,却无法抗旨。
踏入江令仪居住的“漱玉殿”时,楚临川的心跳竟有些失序。殿内陈设雅致,一缕若有似无的冷香萦绕鼻尖。江令仪端坐于窗前软榻,正临摹一卷古帖,听闻通报,她放下笔,缓缓起身。今日她换了一身烟霞色的宫装,少了些许清冷,多了几分柔和,却依旧难掩那份疏离的气质。
“末将奉旨,送来圣上赏赐。” 楚临川双手奉上锦盒,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看向她。
“有劳将军。” 江令仪接过锦盒,并未立刻打开,只是淡淡道,“些许小事,竟劳动将军亲自前来。”
“为圣上分忧,乃臣子本分。” 楚临川答得滴水不漏,心中却有些失落,她的语气比猎场上更加客气疏远。
殿内一时陷入沉默,只有宫人奉茶的细碎声响。
江令仪似乎察觉到这微妙的尴尬,目光转向窗外,轻声道:“听闻将军此次平定北境,带回不少异域奇珍?想来边塞风光,定与这宫墙之内,截然不同吧。”
楚临川心中一动,她这是……在向他示好,还是仅仅没话找话?他压下心中的波澜,沉声道:“边塞苦寒,风沙漫天,远不及京城繁华。只是……山河辽阔,星辰浩瀚,确有动人心魄之处。” 他顿了顿,补充道,“若夫人有兴致,末将府中尚有一些描绘边塞风物的画卷,或可博夫人一笑。”
江令仪的指尖微微一颤,抬眸看向他,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似有惊喜,又似有顾虑。“将军有心了。只是深宫内外有别,本宫……”
“末将明白。” 楚临川立刻打断她,不愿她为难,“是末将唐突了。”
就在这时,一阵脚步声从殿外传来,是掌事姑姑前来禀报事务。楚临川知趣地起身告辞:“末将宫外事务繁忙,先行告退。”
“将军慢走。” 江令仪微微颔首。
待楚临川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外,江令仪才缓缓打开锦盒,里面果然是一张光泽莹润的雪狐皮。她轻轻抚摸着那柔软的皮毛,心中却想着楚临川刚才的话——“山河辽阔,星辰浩瀚”。那是她曾经拥有,如今却只能在梦中和画中追寻的世界。
而楚临川走出漱玉殿,心中那份失落已被另一种更强烈的情绪取代。他确信,方才江令仪眼中那一闪而过的光芒,并非全然的拒绝。或许,这深宫红墙,也并非完全密不透风。一个大胆的念头,开始在他心中悄然萌芽。
第三章尺素寸心
自那日楚临川奉旨入宫后,漱玉殿的门槛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冷清。然而,平静的表面之下,一股无声的潜流却开始悄然涌动。
楚临川终究还是找到了一个看似稳妥的传递消息的途径。他麾下有一位心思缜密、忠心耿耿的副将,其远房表妹恰好是江令仪身边一位不起眼的小宫女,名唤晚晴。这宫女是江令仪从旧都带来的老人,虽沉默寡言,却对主子忠心不二。通过这层关系,一些极其隐晦的信物和字条开始在深宫内外悄然流转。
有时是一张夹在经书里的书签,上面用蝇头小楷写着几句边塞诗;有时是一方素帕,角落绣着一枝只有两人才懂其意的、象征着初遇时那株老树的枯枝;有时则是一小盒伤药,里面藏着一张薄如蝉翼的纸条,寥寥数语,或问安好,或述心境。
每一次传递都惊心动魄。晚晴需避开无数耳目,楚临川的副将也要做得天衣无缝。而等待消息的江令仪和楚临川,更是备受煎熬。然而,正是这份来之不易的联系,成了支撑他们在各自困境中前行的微光。
通过这些断断续续的“尺素”,他们渐渐窥见了彼此更深层的内心世界。江令仪知道了楚临川在朝堂上因耿直而受的排挤,理解了他“器宇轩昂”外表下那份“郁郁不得志”的苦闷。楚临川则从令仪偶尔流露的诗句画意中,读懂了她“清冷绝俗”背后深藏的亡国之痛、思亲之苦,以及对自由的无声渴望。他愈发怜惜这位才情高绝却身陷囹圄的女子,一种强烈的保护欲在他心中滋生。
江令仪的心湖也彻底被搅动了。楚临川带来的,不仅是宫墙外鲜活的气息,更是一种被理解、被看见的慰藉。她冰封已久的心,似乎渐渐有了一丝暖意。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恐惧。她害怕这短暂的温暖会引来灭顶之灾,不仅是为自己,更是为楚临川,也为那些可能还存在的、需要她庇护的前朝旧人。这种“个人幸福”与“家族责任”的拉扯,让她夜不能寐。
平静的日子并未持续太久。皇帝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一日,他在御书房召见楚临川议事后,状似随意地提起:“听闻前些日子朕赏给雲岫夫人的雪狐皮,她很是喜欢?”
楚临川心中一紧,面上却不动声色:“回陛下,末将不知。末将只是奉旨送达,未敢多言。”
皇帝笑了笑,语气莫测:“嗯,雲岫夫人性子清冷,却是个有才情的。只是身子骨弱了些,前朝的底子,终究是娇嫩。临川,你是武将,体魄强健,平日里也该多注意身体,莫要被俗务缠身,失了锐气。”
这话听似关怀,实则敲打,既点了他与令仪的联系,又暗含对他可能“分心”的警告。楚临川背后渗出冷汗,只能躬身应是。
与此同时,后宫之中,一向与江令仪面上和睦、实则嫉妒其才情的丽嫔,也开始注意到漱玉殿的一些细微变化。她发现那个叫晚晴的小宫女近来出宫采买的次数似乎多了些,而且每次回来,雲岫夫人的精神状态似乎都会好上几分,有时甚至能在窗前听到她低声哼唱一些不成调的、带着边塞风情的曲子。丽嫔虽未抓住实据,却已暗中留意,并开始在其他妃嫔甚至皇后面前,有意无意地提起雲岫夫人的“不同寻常”。
风声鹤唳,危机四伏。江令仪和楚临川都感受到了无形的压力。一次,晚晴传递楚临川托副将带来的一枚据说是边塞风干的野花标本时,险些被巡逻的太监撞见。幸得晚晴机警,将标本藏于袖中,才堪堪躲过一劫。
事后,江令仪抚摸着那枚早已失却颜色却带着远方气息的干花,心中充满了后怕。她提笔,用极小的字写下一行诗,藏于送出宫的绣线之中:“风雨欲来花满楼,危巢之下盼安否?”
楚临川收到这句诗,心头沉重。他知道,他们的秘密,或许已如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而更大的风暴,似乎正在酝酿之中。
第四章危巢暗涌
丽嫔的耐心终于得到了一丝“回报”。一日,她在御花园“偶遇”行色匆匆的晚晴,假意关心,趁其不备时,眼尖地瞥见晚晴袖中滑落一角素帕。晚晴慌忙拾起藏好,但那帕子角落绣着的一枝墨色枯枝,却被丽嫔看得分明。她记得,雲岫夫人画过类似的枯树,而这种绣样,绝非宫中所有。一个模糊的猜想在丽嫔心中成形,她按捺住激动,不动声色地将此事添油加醋地禀报给了皇后。皇后虽未立刻发作,却也暗中吩咐人盯紧了漱玉殿和晚晴的动向。
与此同时,一股更隐秘的暗流也涌向了江令仪。一个曾受过江家恩惠的老太监,冒险潜入漱玉殿,带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和请求。原来,一批当年追随江父的旧臣及其家眷被秘密关押在京郊某处,处境堪忧。一位为首的老臣设法托人带话,恳求“公主”(他们仍如此称呼她)设法营救,并暗示,此事或许只有手握兵权、且对皇帝有所不满的镇北将军楚临川能够办到。他们希望江令仪能利用她与楚临川的“特殊关系”进行策反或说服。
这请求如同一道惊雷,劈得江令仪头晕目眩。利用楚临川?将他拖入这万劫不复的泥潭?她怎能如此自私!可那些人,是她父亲的忠臣,是她无法割舍的过去和责任。老太监含泪的眼神,字字泣血的陈情,都像烙铁一样烫在她的心上。她第一次如此痛恨自己前朝公主的身份,痛恨这身不由己的命运。
宫墙之外,楚临川的日子也愈发难过。皇帝似乎铁了心要“磨砺”他,先是派他去督办一件吃力不讨好的河工差事,明摆着是要他离开京城权力中心;接着又“恩准”他去探望一位据说是前朝投诚、现被软禁的远亲——楚临川清楚,这所谓的远亲与江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皇帝此举,无异于将他放在火上炙烤,试探他是否会与“前朝余孽”私下接触。每一次的任务,都像一张精心编织的网,越收越紧。朝堂上,攻讦他的奏章也越来越多,言辞也愈发恶毒,甚至隐隐指向他与某位“宫中贵人”过从甚密,意图不轨。
他收到了江令仪那句“风雨欲来花满楼,危巢之下盼安否?”的字条,更添忧虑。他能感受到她文字间难以掩饰的恐惧和挣扎。他也想写信安慰,想告诉她不必害怕,可提笔千言,却不知如何落下。他知道,他们已身处悬崖边缘,任何一步踏错,都将是粉身碎骨。
这天,楚临川刚从那令人窒息的“远亲”府邸回来,身心俱疲,副将便面色凝重地前来报告:“将军,晚晴姑娘今日出宫时,被内侍监的人盘问了许久,虽说最后放了人,但恐怕已经被盯上了。我们这条线,可能很快就要断了。”
楚临川的心猛地一沉。他最担心的事情,终究还是要发生了吗?他看向窗外阴沉的天空,乌云密布,仿佛一场倾盆大雨即将来临。他知道,不能再等了。或许,在彻底暴露之前,他需要做些什么,至少,要确认令仪的安全。
一个极其冒险的念头在他脑中浮现——他必须想办法再见她一面,哪怕只有片刻。
而此时的漱玉殿内,江令仪辗转反侧,一边是旧部沉重的托付,一边是对楚临川深切的担忧和不舍。她不知道晚晴已被盘问,只觉得心神不宁,仿佛有什么灾祸即将降临。她看着铜镜中自己苍白的面容,第一次感到如此无助和绝望。她提笔,想要给楚临川写最后一封信,告诉他一切,让他快走,远离这是非之地,哪怕从此永不相见。可墨滴在纸上,晕开一片,却迟迟写不下一个字。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脚步声,似乎是皇后身边的掌事嬷嬷亲自带人来了。江令仪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风暴,终究是来了。
第五章玉石俱焚
漱玉殿外传来的脚步声沉重而急促,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江令仪心头猛地一跳,还未及反应,殿门已被推开。为首的并非寻常宫人,而是皇后身边最得力的掌事尚宫,李嬷嬷,她身后跟着数名膀大腰圆的内侍,面色冷峻,显然来者不善。
“奉皇后娘娘懿旨,近闻宫内有鬼祟传递违禁之物,扰乱宫闱清宁。特命我等前来漱玉殿,彻查内外,以证雲岫夫人清白。” 李嬷嬷的声音平板无波,眼神却锐利如刀,直直射向江令仪。
“本宫身正不怕影子斜,嬷嬷请便。” 江令仪强作镇定,指尖却在袖中微微蜷缩。她知道,这不过是借口,真正的目标是她,或者说,是她和楚临川之间那脆弱的联系。
李嬷嬷一挥手,内侍们便如狼似虎般散开,开始在殿内翻箱倒柜。书架上的书籍被粗暴地抽出,画卷被一一展开,妆奁内的首饰脂粉也被仔细检查。晚晴和其他几个宫女吓得面无人色,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江令仪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那些夹在书页里的诗笺,藏在匣子底的干花,还有那方绣着枯枝的素帕……她闭上眼,几乎不敢想象被搜出的后果。
搜查持续了近半个时辰,内侍们几乎将漱玉殿翻了个底朝天,却似乎并未找到确凿的“违禁之物”。李嬷嬷的眉头渐渐皱起,目光转向了跪在地上的晚晴。
“你,抬起头来。” 李嬷嬷走到晚晴面前,冷冷地问,“近日可有擅自与宫外之人联系?或是替你主子传递过什么不该传的东西?”
晚晴浑身一颤,脸色惨白如纸,只是拼命摇头:“奴婢……奴婢没有……奴婢不敢……”
“不敢?” 李嬷嬷冷笑一声,“来人,给咱家好好‘问问’她!”
两名内侍立刻上前,将晚晴拖拽起来。就在这时,一名负责搜查书案的内侍突然高声喊道:“嬷嬷!这里有发现!”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集中过去。那内侍手中捧着一本诗集,书页间,一枚早已干枯压扁的野花标本赫然在目。正是楚临川托人送来的那枚!
江令仪的血霎时凉了半截。
李嬷嬷快步上前,接过那枚干花,又翻了翻那本诗集,目光定格在旁边一页上,那里用极淡的墨迹写着一行小字,正是江令仪前几日心绪不宁时写下的半句感慨,尚未写完:“……边城遥望,不知……” 字迹未干,显然是新近所书。
“边城?哼,” 李嬷嬷眼中闪过一丝得色,“好一个‘边城遥望’!雲岫夫人,你还有何话说?”
江令仪只觉天旋地转,她知道,一切都完了。
几乎是同一时刻,皇宫的另一角,楚临川正焦躁不安地等待着消息。他终究按捺不住,写了一张字条,内容只有两个字:“速走!”,托付给副将,让他不惜代价,务必通过那个相熟的小太监送到晚晴手中。他想着,只要令仪能提前得到警示,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然而,他不知道,漱玉殿早已被严密监控。副将找到那小太监,刚将字条塞过去,就被暗中监视的内侍逮个正着。字条被搜出,连同小太监一起,立刻被押送到了皇后那里。
皇后看着李嬷嬷呈上的干花、诗句,以及刚截获的楚临川手书的“速走”二字,脸上露出了满意的冷笑。证据确凿,人赃并获。她立刻亲自前往御书房,向皇帝禀报了此事。
皇帝听完禀报,看着眼前的“罪证”,脸色铁青。他本就对楚临川功高盖主心存忌惮,对江令仪前朝公主的身份耿耿于怀,如今这两人竟暗通款曲,甚至可能涉及更深的阴谋(边城、速走,足以引人联想),这彻底触碰了他的逆鳞。
“传旨!” 皇帝的声音冰冷彻骨,“将雲岫夫人江氏、镇北将军楚临川,即刻带到朕的面前!”
金銮殿上,气氛肃杀。江令仪和楚临川被一左一右押至殿中。这是自秋狝之后,他们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站在一起,却是在这样的情境之下。江令仪脸色苍白,却强撑着挺直脊背。楚临川一身戎装未卸,身形依旧挺拔,只是眉宇间的忧郁化为了决绝。
皇帝端坐龙椅,将那枚干花、诗集和字条狠狠掷于地上:“看看你们的好事!一个是朕的妃子,一个是朕的将军,竟敢在朕的眼皮底下私相授受,暗通款曲!说!你们究竟有何图谋?!”
江令仪张了张嘴,想要辩解,却被楚临川抢先一步。
他猛地向前一步,掷地有声:“陛下息怒!此事与雲岫夫人无关,皆是臣一人所为!”
“哦?一人所为?” 皇帝冷笑,“这花是你送的?这字是你递的?你让她‘速走’,是想带她去哪里?去你的‘边城’吗?楚临川,你是不是忘了,你的兵权是谁给的?你的荣华富贵是谁给的?!”
“臣不敢忘!” 楚临川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向皇帝,语气却异常平静,“臣自知罪孽深重,觊觎宫闱,秽乱宫廷,实乃弥天大罪!臣愿承担所有罪责,只求陛下念在雲岫夫人乃前朝遗孤,身不由己,饶恕于她,不要牵连无辜!”
他这是……要一个人扛下所有?甚至不惜自污名声,将私情扭曲成更严重的“觊觎宫闱”?江令仪心中剧痛,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不……不是的……” 她颤声想要反驳。
“闭嘴!” 楚临川猛地回头,低喝一声,眼神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和一丝深藏的恳求。他不能让她也卷进来,尤其不能让她为了维护他而说出任何可能触怒皇帝的话。
皇帝看着眼前这一幕,怒极反笑:“好一个情深义重!好一个镇北将军!既然你一心求死,朕便成全你!” 他猛地一拍龙椅扶手,“来人!将楚临川拖下去,削去官职兵权,打入天牢,听候处斩!至于雲岫夫人……” 他的目光转向江令仪,带着审视和冰冷,“……念其无知受人蒙蔽,暂且禁足漱玉殿,无朕旨意,不得踏出半步!”
“陛下!” 江令仪失声惊呼,想要上前,却被侍卫拦住。
楚临川被侍卫粗暴地押解着,经过江令仪身边时,他没有看她,只是用几不可闻的声音留下最后一句话:“好好……活下去。”
望着楚临川决绝的背影消失在殿门外,江令仪只觉得整个世界瞬间崩塌,眼前一黑,软软地倒了下去。
第六章红墙叹惋(结局)
漱玉殿的门窗被牢牢锁死,外面有侍卫日夜看守,曾经雅致清幽的宫殿,如今成了一座华丽的牢笼。江令仪醒来后,便一直枯坐在窗前,目光空洞地望着那一方被宫墙切割的天空。没有哭泣,没有言语,只有死一般的沉寂。楚临川那句“好好活下去”如同魔咒,在她耳边反复回响,可如今,这“活下去”对她而言,比死亡更加残酷。
她知道,皇帝看似“宽恕”了她,实则将她打入了更深的炼狱。没有了楚临川,没有了那一点点宫墙外的念想,这深宫对她而言,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绝望。前朝的责任?家族的旧部?在绝对的皇权和楚临川的牺牲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她连自己都无法保全,又谈何其他?
几天后,一个负责送膳的小太监大约是起了恻隐之心,或是受了谁的指使,在放下食盒时,用极低的声音飞快地说了一句:“将军……今日午时三刻,西市……行刑……” 便匆匆退了出去。
“午时三刻……西市……” 江令仪的身子猛地一颤,指甲深深掐入了掌心。她仿佛能听到那遥远市集传来的喧嚣,能想象到那冰冷的刀锋,能感受到他生命最后时刻的孤绝。他为她承担了一切,换来的却是这样的结局。而她,却只能被囚禁在这里,连送他最后一程都做不到。
“好好活下去……” 她低声重复着,泪水终于决堤而出,无声地滑落。活下去?像一株失去阳光雨露的花,在这红墙之内,慢慢枯萎凋零吗?活在无尽的悔恨、思念和痛苦之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那不是楚临川希望她过的生活。或许,他那句话的真正含义是,让她以自己的方式,寻求最后的解脱与尊严。
她的目光缓缓移向妆台。那里,静静地躺着一支她常用的金簪,簪头被打磨得异常尖锐,是当初为了方便在细绢上刺绣花样而特意做的。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在冰冷的地面上投下长长的影子,将整个宫殿染上了一层凄艳的血色。
江令仪缓缓站起身,走到妆台前,对着镜中那张苍白憔悴、泪痕未干的脸,露出了一个极淡、极悲伤的笑容。她理了理鬓边的散发,动作轻柔而从容,仿佛只是要梳妆打扮一番。
然后,她拿起那支金簪,毫不犹豫地,用尽全身力气,刺向了自己的心口。
没有惨叫,只有一声短促的闷哼。鲜血迅速染红了她烟霞色的宫装,像一朵骤然绽放的、绝望而凄美的花。她软软地倒在冰冷的地面上,眼睛却望着窗外那片被宫墙禁锢的天空,仿佛看到了那个玄衣策马、眉宇间带着忧郁的将军,正穿越重重宫阙,向她伸出手来。
晚风吹过,殿内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桌案上,那幅未完成的《秋林孤树图》静静地躺着,旁边散落着几张写满了诗句的素笺。墨迹淋漓,诉说着一段深埋红墙之内的、短暂而炽热的爱恋,最终只化作一声无人听闻的悠长叹息。
宫墙依旧巍峨,隔绝了爱恨,也埋葬了无数芳华。雲岫夫人的死,在波澜壮阔的宫廷历史中,不过是又添了一笔无关紧要的注脚。只是,或许在很多年后,当有人偶然翻开旧档,看到“雲岫夫人江氏,禁足期间,自戕身亡”这寥寥数字时,会忍不住轻轻一叹,为这深宫红墙内,又一个消逝的生命和一段被碾碎的爱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