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谢雨宁开学，进入全市最好的第五中学。学习生活一律规范化管理，吃住条件十分优越，学生家长只需交纳相关费用就可以了。

“姐，我去了，我一定会好好学习的。以后每两周回家一次，我希望每次看到你，你都是快乐的，并且身体也越来越好，我不想看到你这么消瘦的样子。”谢雨宁临走时嘱咐说。

柯小艾很欣慰，谢雨宁终于走上了人生的一个新起点，并且眼看着是在往一个好的方向发展。三年之后，如果他能够考上名牌大学，走入人生的正轨，那么他就会是她人生中最大的成就。她自己也已经准备妥当，就要去卫校上班了。自生病请假开始已经离岗四个月了，而这四个月里，她的生活却发生了天翻地覆般的变化，整个人也发生了巨变。不知道再次出现在那个环境，那些人面前，又会引出什么样的话题和新闻？人扎堆的地方，总会有某些人某些事被津津乐道地品评，自己这般太有特色的人物，又怎能逃过众人的唾沫和唇舌？

柯小艾想着，无可奈何地笑了。又能怎么样呢？经历了这次灾难和苦痛，不会再有什么能牵动她的心了吧？又还能有什么让她无法承受的呢？开车进了校门，将车子停在车位，开门出来，立刻便引起了一众师生的注意。四个月不见的柯小艾不再是从前那个容光四射的柯大小姐模样，只见她形容消瘦，裙下的身体再无往日的丰腴圆润。头上不再长发飘飘，短发型虽然干练，但却失去了几分妩媚。脸上略施粉黛，神色有着一种无法掩饰的忧郁。

关于她的故事，卫校这边早已经传开了。在前男友新婚典礼上，替男友挨了一刀，男友也被泼了硫酸，双双住院。而她的现任男友，却在当天出了车祸，抢救未果丢了性命。人们是怎样议论她的不得而知，但她从人们的眼光里已经读懂了，他们在探询，他们想从她身上嘴里知道些什么。可是，他们能得到什么呢？柯小艾只是用微笑回应了众人，并无多言。

“哎呀，柯老师，好久不见了，怎么变得这么瘦了呀？”有人似乎关切地问。

“哦，生病了嘛，会好起来的。”柯小艾敷衍着，一路摆脱了众人，进了自己的办公室。她看到，办公室仍然清洁芳香，一往如故。自己的办公桌上，又有飘着一朵玫瑰花的一杯香茶。曾志正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整理着什么东西，见她进来，立刻起身笑脸相迎。

“哎呀，柯老师，柯小艾女士，你可终于来上班了。这病理室没有你，可真是失色不少啊。”

柯小艾被刺住院期间，曾志代表科室去看望过她。那是两个人唯一一次见面。当时柯小艾因沈钊伟的去世痛不欲声，根本没心情接待他，也就简单说了几句话，曾志便有自知之明地退下了。如今柯小艾又重新回到这个办公室，在遭受重创之后，曾志觉得他的机会又来了。一个受伤的女人会多么渴望抚慰呢？但见柯小艾一脸憔悴和忧郁，他不由得心疼起来。

“小艾，你看你，脸色那么差，怎么瘦成这样了？快坐下歇会儿。”曾志脸上充满关心。

柯小艾轻轻一笑，坐下来，拿起那杯花茶，喝了一口，“谢谢你，曾主任。我没事的，慢慢就好了。给我安排教学任务吧。”

“哦，这个不急，”曾志也坐下来，“新生入学，要军训呀什么的，得忙一阵子。往届生要晚一周才过来，所以至少这头一周里是没有课上的。你只需要好好备课，熟悉熟悉环境就行了。离开这么久，是不是觉得陌生了？”

柯小艾微微点头，四下里打量一遍，“是啊，是有点儿陌生了。不过没关系的，我会全心投入到工作中去的，很快就会好起来。”

“那是，小艾你的业务水平是没的说的，稍稍适应一下就好了。只是，”曾志看着她的脸，关切地说，“作为同事和朋友，我还是希望你能关爱自己，乐观些，把过去那些都忘掉，重新面对新的生活。”

“我已经在这么做了，谢谢关心。”柯小艾垂下眼帘，伸手拉开抽屉，整理自己的东西。

曾志看着她，“你变了，小艾，变得令人陌生，变得令人担心和牵挂。柯小艾不该这样子的，我觉得柯小艾就应该是热情奔放的，什么事也打不倒，永远朝气蓬勃，永远都以时尚靓丽的模样示人。”

柯小艾平静地抬头看了看他，“曾主任，在经历了那样的打击之后，我没办法再热情奔放了，时不时尚，靓不靓丽也早都不是我惦记的内容。我是变了，因为，我的某个部分已经死了，活下来的部分，就是因为有责任在，我要为了一份责任而活。所以，对于现在的我，我的人生理念就是好好把我的两个孩子抚养成人，好好工作，不让我老爸担心难过。仅此而已。所以，以后不要再对我说这样的话了，我会珍惜自己的生命，我不会随便让自己倒下的，这一点请你放心。”

“唉，想不到，沈钊伟的死对你打击这么大，看来你是真的爱上他了。”曾志叹道。

“曾主任，以后不要提及他好吗？我不想跟别人一起，把他当成一个津津乐道的话题。我只想把他埋在心里，任凭自己去想念，去回味。他是属于我自己的，所以，我只想把他放在我的内心深处，对不起。”

曾志怔怔地望着柯小艾，终于彻底相信，眼前这个柯小艾已经不是曾经那个柯小艾了。低下头，继续去整理他的东西，不再说话。

半晌，柯小艾觉得有些过分，许久不见，自己未免太过冷淡，才又开口说，“好久不见了，抛开我不谈，你的情况怎么样了？”

“我啊，呵呵，有什么好谈的？还不是老样子。”曾志也没抬头，低头说道。

“可是，你也三十过了，我觉得你是不是该找个合适的姑娘成个家了？总这样下去不好吧？”

“不好？有什么不好的？”曾志冷笑，“如果没有让我真心想跟她过一辈子的女人出现，我宁可一辈子不结婚。一个人潇洒自在，睡觉有宿舍，吃饭有食堂，又不缺玩乐，多好呢？没有柴米油盐鸡毛蒜皮这样的事烦扰，没有小孩子和七大姑八大姨的吵闹，我反而有更多的精力投入到工作研究中来，这样的生活，不是很好吗？”

柯小艾无言以对。曾经，某一瞬间，自己也这样想过吧。

“嗯，你要是觉得好，那就好。”

柯小艾说完，也低头去整理自己的东西，两个人面对而坐，却很长时间没再说话。

二

柯小艾在学校呆了一天，开了全体教师大会，也开了科室的研究会。晚上下班的时候，便直接去了柯明中家。谢雨宁不回家住宿吃饭，家里真是减轻了太多的负担。嘱咐王姨带好小雨辰，娘俩捡喜欢的吃食做点儿便可。自己则计划顺便在老爸家蹭一口。

先前谢正媛打电话过来，说柯明中最近因生意上的事情而心情不好，希望柯小艾能过来劝一劝。又有一段时间没有和老爸谈心了，柯小艾便爽快地答应下了班就过去。到了柯明中家，开门进屋，见老爸正坐在沙发上陪小乐子看电视，而谢正媛则在厨房准备晚饭。

柯明中见女儿一个人来了，就说，“小艾，今天这么闲？不过，既然来了，怎么没把雨辰顺便带来？”

柯小艾笑道，“哪里是顺便？我从单位直接过来的，雨辰和王姨在家呢。”

谢正媛把炒好的菜往餐桌上放，笑着说，“一个人就一个人吧，正好一起吃饭。”

于是，大家都坐下来吃饭。柯小艾观察老爸，果然有些不开心的样子，就开口问道，“爸，听小姨说，生意上出了点儿问题？到底怎么了？”

柯明中便嗔怪地瞪了爱妻一眼，“瞧你，跟她说什么？还嫌她不够操心吗？”

柯小艾连忙接过话来，笑道，“我是你女儿，老爸有什么事不该知道吗？不该为您分担些什么吗？再说我哪里有什么操心事？现在果真闲得很呢。雨宁住到学校去，我也不用给他做饭辅导了，单位上还要下周才开始正式上课呢，”

谢正媛也说，“我觉得有些事也该让小艾知道的。她是你女儿，也是有生活阅历的人，没准儿会帮你想到好办法。”

柯明中叹了口气，“就是你们女人心眼儿小，本来也没什么大事。”

“嗨，怎么就不是大事了？”谢正媛嗔怪地往丈夫碗里夹了点菜，然后转向柯小艾说，“这事儿放谁都会如鲠在喉，心里不安的。还是我来讲给你听吧。这一阵子，城西街咱们三店的主管有些不厚道，进了一批质量有问题的食品，现在有消费者投诉了，在那一区影响很不好。这也就罢了，距三店大约一百五十米处街面的旧楼区春天的时候拆了嘛，现在盖起的新楼区统称为金星大厦，其中的C座即将要开一家大规模的超市。听说业主是一个月前买下的，一连买到五层，正在抓紧装修，看样子誓有和我们一争到底的决心。那个店一旦开起来，现代化设施齐全，规模超大，价位低廉，我们必然会吃亏。若不采取措施，恐怕要给挤完。一旦那样的结果出现，可是连锁反应。人家也会把魔掌伸向其它几个店，后果不堪设想。”

柯小艾很是惊讶，她还没想到父亲竟然遇到了对头。光是被投诉食品质量问题也就罢了，若真碰到财力雄厚的商家明枪实弹地与之竞争，操心的日子可就到了。想要像从前那样坐等钱往口袋里进是再不容易的了。

“竞争对手终于出现了？”柯小艾叹道。

“是啊”谢正媛说，“这时代就是一个竞争的时代，谁有本事谁有财力都可以干，没有人规定这个城市的超市就非得姓柯，对不对？所以也怪不得人家，谁不想往自己腰包里搂钱呢？有钱赚谁不赚？谁管你倒不倒闭，完不完蛋？危机就在眼前，以往一枝独秀的安逸日子恐怕要到头了。”

柯小艾点点头，“小姨说得有道理。城市越来越发达，有钱人越来越多，谁管咱们会不会被挤垮，人家有钱赚就成了。这就是个竞争的时代，弱肉强食。所以，要想不被挤垮，就得想办法来面对，去对抗对手。就算分他一杯羹，也不能让他把咱给挤掉。”

谢正媛点头称是，“是啊，必须得立刻想办法解决。已经把那个主管辞了，我明天开始正式去三店上任。在人家超市正式运营之前，咋也要把名誉挽回来。就算被挤垮，也不能垮在名誉上，咱得卖质量过关的商品，不能让老百姓骂咱们。将来实在不行，只好在价格上跟对方拼一拼，仗着咱家底子厚，也不怕他。”

柯小艾一边听谢正媛说话，一边不时地去看老爸，她发现柯明中的脸色一直不悦，就说，“爸，您可是老江湖了，还怕这点儿事吗？连小姨都踌躇满志呢，您怕什么？咱家店规模也不算小，大不了重新装修一下，然后跟他们拼价格呗。如小姨说的，凭咱家的底子，还怕拼不过他？”

柯明中淡淡一笑，“傻丫头，爸是那么看不开事儿的人吗？就算给他挤垮了，就算咱柯氏从这个城市消失，咱家的资产也够咱三代生活富足，享用不尽。你爸我从来不是有野心的人，从来不喜欢争强好胜，这你还不知道吗？”

“我知道，既然如此，我觉得您不该过于介怀，可是，我怎么觉得您很不高兴？”

柯明中叹了口气，“你知道那边新开超市的主人是谁吗？”他盯着女儿，一字一板地说，“是冯一南。”

“冯一南？”柯小艾大惊，“怎么会是他？”

“可不就是他，”谢正媛接过话说，“看来他在外面干得不错，看样子，你们离婚时他分走的钱现在该是翻成几倍了，要不他怎么能出手如此豪放呢？”

柯小艾想起当年还没离婚时，冯一南就有心开自己的连锁店，当时是自己强硬地给制止住了，并为此大吵了一架。离婚之后，他主动退出了这所城市，回到家乡发展，听冯一梅说干得相当不错。如今，他怎么又想到回来了？他怎么又想到来跟柯家竞争了？他的居心何在？

柯明中轻轻叹了口气，“若是别的什么财团或能人来跟我竞争，我根本不会在乎，输赢都无所谓。可偏偏竟是冯一南，我在琢磨他是什么意思呢？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他的经营手段都是从咱柯家学去的，太了解咱们柯氏的运营手法，另者他那个人也不是什么善良之辈，心思挺多，我得防着他。我担心除了商业上的竞争，他还有别的什么目的。这样一来，我不得不对他万分小心了。”

柯小艾心中发冷，但还是笑着说，“爸，没那么复杂吧？也许冯一南就是奔着赚钱来的，他那个人爱钱，我知道。不如这样，改天我去见见他，跟他聊聊，看看他怎么想的。”

“算了，”柯明中一摆手，“我不希望你再去招惹他，好不容易摆脱掉了他，就算扔多少钱我也不心疼。可是我心疼我女儿，我不想我女儿再因为什么事与那个小人扯上关系。让他来好了，明枪暗箭，我都接招。”

“瞧您说的，哪里会有那么严重？不就是一个小暴发户要跟您抢口饭吃嘛，还能怎么着？上次他来处理冯一梅的事情时，我见过他了，他变了许多。夫妻做不成，朋友也做得的。过去这么久了，我都释怀了，您还耿耿于怀干嘛？再说，我更了解他，我要看看他到底是什么意思，欺负我老爸，那绝对不成。”

谢正媛也在旁边说道，“是啊，小艾又不是小女孩，不必怕什么吃亏上当的。就让她去接触一下，探听一下对方的虚实也好啊。”

柯明中瞪着两个年轻女人，说道，“你们这两个女人，欺负我年老了是不是？就这么点儿事还怕我搞不掂吗？”

“没有没有啦，”柯小艾笑道，“您呀，就安心跟您的小女人过生活吧，不用担心谁会在背后使绊子。若是有，你女儿我先就不答应了。”

吃过饭，柯小艾一个人回家，路上想着，明天，生活或许又要复杂化了，见招拆招吧，还有什么自己不能面对的呢？

三

第二天中午，柯小艾驱车来到城西街金星大厦C座，果然，工人们正在紧锣密鼓地装修，看规模架势，确实不容小觑。看来，冯一南真的是下了大手笔，要在这里大干一场了。可是，如父亲所担心的那样，他会仅仅是为了赚钱吗？是不是会有其它用意？

柯小艾找到负责装修的老板，礼貌地问询冯一南的电话号码。那老板却很有戒心，不肯相告。无奈，柯小艾只好把自己的电话给他，笑着说，“这样好了，你告诉他一声，说有一个叫柯小艾的女人要找他，请他打我的电话，这总可以了吧？”

那老板才接过电话，答应了她。柯小艾离开大厦，开着车在附近转了转，她看到新建起来的金星大厦群外表富丽堂皇，自家三店所处的楼区却已经残旧不堪。而自家三层楼的容量又如何能与人家五层楼的规模相比？喜新厌旧的心理人皆有之，搞不好，附近街区的人群真的会都被新超市吸引过去，那样，老爸这边就惨了。要是光惨这一家店也就罢了，冯一南怎么会没有野心呢？吃到了甜头，他会老老实实地守着这一家店吗？他定会继续开发，继续加大经营力度，继续将魔爪伸向柯家的其它要害。该怎么办呢？

柯小艾在附近区域转了一中午，才驱车回去，还不等坐稳，冯一南便将电话打了进来。

“呵呵，中午有饭局，没办法分身，总算现在才腾出空来。找我有什么事吗？”冯一南倒是显得很熟络。

“哦，也没什么，就是想跟你聊聊，晚上有时间吗？”

“没问题，下班时我去接你？”冯一南听着意气风发的样子。

“呵呵，那就不必了，晚上直接在西餐厅见吧。”

柯小艾放下电话，觉得冯一南比上次相见时又有变化，变得更有风度了？看来，独自做事业，在外面闯天下，真的很改变人。就不知道他的风度背后，是否仍然小肚鸡肠，斤斤计较，甚至怀恨在心？

快下班的时候，曾志从实验室回来，笑呵呵地说，“小艾，今晚我没事，下班以后，请你吃饭如何？”

柯小艾微微一笑，“不好意思，已经约人了。”

曾志略略惊讶，瞧了瞧她，“小艾，今天我觉得你有点儿变化？”

“是吗？”柯小艾自己倒是惊讶了一下，或许是一直在担心父亲的生意，自己一直处于一个忘我的境地了吧，从脸上的神情和说话的语气上都有了让人明显觉察的变化。

“哦，是家里发生了一些事情，做女儿的得替父亲分担一下，专心想事情的人总会让人觉得怪怪的，对不对？”

曾志点点头，“或许是，不过小艾，无所事事真的对人损害很大。不妨你以后真的就找点什么别的事做，天天大忙，也就没有心思胡思乱想了，这对你有好处，是不是？”

柯小艾点头微笑，“谢谢，我会考虑你的建议。”

下了班，柯小艾便直接去往西餐厅。冯一南已经先到，点了牛排和红酒，坐在窗前的一张桌前等着她。柯小艾过来坐在他面前，上下打量一遍，发现冯一南肤色黝黑，明显比此前健壮，加上一身合体的休闲装，倒是很有几分成功男人的魅力。

“呵呵，冯大老板，变化真的很大呢，祝贺你。”柯小艾捧起红酒，啜了一口，微笑看他。

冯一南也打量了柯小艾，形容消瘦，明显是强打笑颜，开口说道，“还没从打击中恢复过来吗？这好像不是你柯小艾的性格，我觉得什么事情也打不倒你的。另外这个短发型并不适合你，留着养长吧。”

柯小艾轻轻一笑，“人的承受力总是有限的，当一个生命因你而去，而他偏偏又是你生命中非常重要的人，这样的打击换了谁也承受不下去。”

“哦，看来，你真的爱上了那个沈钊伟？”冯一南不无醋意地说。

“是啊，”柯小艾怅然地点点头，“和你离婚以后，我发誓不再结婚，可是，我遇见了他。他让我知道，我这样的女人该适合跟一个什么样的男人生活在一起，什么样的生活才叫幸福。可是，幸福的日子没过几天，他就……所以，有句话说，哀大莫过于心死，心死了的人还会在乎什么呢？头发长短，身体胖瘦，又能怎样呢？”

冯一南叹了口气，“你真的变了。”

柯小艾饮了一口酒，“别说我了，一梅怎么样了？还有，你爸妈……还好吗？”

冯一南冷笑一声，“还能好什么？老两口整天侍候着一个活死人，痴痴呆呆的，看着我都心痛。除了给他们充足的钱，我无能为力。呆在他们身边，我都快要窒息。所以，我不得不逃离，连那个城市我都不想呆了。”

“所以，你才来这里发展？”柯小艾略有惊讶地问。

冯一南点点头，“这是其中一个原因。当然，想逃离那里，我可以去很多城市，不一定非来这里。又回到这里，自然还有其它理由。”

“不妨说来听听？”

冯一南凝神看了柯小艾一会儿，轻轻一笑，“这不也是你找我的原因吗？是因为我在城西街开了超市，影响了你们柯家的收益，所以你才来找我的，想问我要干什么，对不对？”

柯小艾点头，“只是，我的目的很单纯，就是想了解一下你的想法，我们柯家的人你都了解，既不会干涉你的发展，又不会从中作梗，弄出什么不雅的事来。如果换作别人，我们可能还有一套办法，但是，来竞争的是你冯一南，我们柯家曾经的女婿，这不得不让人另眼相看，你说是不是？虽然离婚，但我们也不是仇人，总不至于同街竞争而老死不相往来吧？”

“如果小艾你肯跟我往来，我当然求之不得，呵呵”冯一南轻轻一笑，“因为看不得家中的三口人而离开家乡，这是我的初衷，选择回到这里却是另有他故。这个城市于我来讲太灰暗，我们兄妹都曾经试图在这里扎根，却又都非常不光彩地退出这个舞台。我被你强迫离婚，灰溜溜地走了；之后我妹妹又因为人家不要她而寻仇，捅了那么大的娄子不说，还把自己的一生搭上。冯家的脸在这个城市丢尽了。我想把这个脸争回来。我要让这个城市的人知道，冯家的人不都是孬货，还有我冯一南这条汉子。

可是，除了做超市，我没有别的本事，这一点，我甘心承认。在老家，我曾试图做过其它买卖，试图证明自己的能力，也不让你们柯家小看我。但我失败了，我只能把超市做好。所以，我只能把心思都放在这个专项上。你们可能认为我是来抢你家饭碗，在你们口袋里抢钱的，你们要是那样认为我也没办法。没有谁规定这个城市的大型超市就一定要姓柯，对不对？这个格局早晚也会被打破，早晚有一天，会有姓张的姓李的姓王的有钱人想在超市上投资，想要抢夺这块肥肉，想要挤垮柯氏，对不对？既然早晚有这样的一天，是我还是别人还不是一样？我为什么要错失良机呢？金星大厦刚刚平地而起，无论从哪方面讲都是难得的机会，所以，我必须抓住它。唯一的缺点就是你们的三店距离太近，那我也没办法。到时候，公平竞争好了。”

柯小艾静静地听他说完，轻轻一笑，“你所说的，我可以理解。公平竞争？呵呵，怎么才是公平竞争呢？自古同行是冤家，谁都想处于不败之地，怎么才算公平法呢？打价格战？靠优质服务？以规模取胜？”

“呵呵，这就要看大家的水平了。你们柯家也该到接受挑战的时候了，你爸爸安逸了一辈子，就好像这钱就活该着进他的腰包似的，对于别的有志者来说，那是不是不公平？”冯一南不紧不慢地说着，“要讲压低价格，打价格战，我肯定不是你们的对手，我没有你们那样雄厚的财力，我得靠银行支撑，但是我有好的方法。比如，在五楼我会弄一个美食广场，四楼服装广场，光这两项，你家就没法跟我比。我们最终争的是客源，老百姓都被吸引到我这里来，我就不信他们只是在我这儿光看一遍，然后再去你们柯氏花钱消费？现在老百姓都富了，谁也不会为了三角两角，十块八块费那么大的劲。所以，我并不惧怕与你们竞争。反而是你爸爸，该警醒了，他的太平盛世该到头了。”

冯一南说着，把身子往前一凑，紧盯柯小艾，“我这里，还向你透露一条消息，你们的四店也岌岌可危，现在也有人意图在那条街上开一家规模绝不小于我的店面了。回家告诉你爸爸，得想办法了。”

柯小艾心里一惊，脸上尽量保持了平静，“知道了，还是得谢谢你，冯一南。”

“呵呵，从此你们柯家的日子要不好过了，但是记住，这不怪我，是时势所至。”冯一南微笑说，“今天，我们能坐在这里，一起吃顿饭，我很高兴。如你所说，我们不是仇人，如果可能，我们还可以继续做朋友。”

柯小艾望着他，突然开始觉得他有些高深莫测，轻轻一笑，“但愿。”

四

柯家的日子真要不好过了？柯家一枝独秀的时代就要结束了？柯小艾在心中暗自思量。冯一南说得没有错，没有人规定这个城市的超市就都该姓柯，有能力有财力的任何人都可以挤进这个行业，这是一块肥肉，谁惦记也不奇怪，既然如此，就算不是冯一南，早晚也得有张一南李一南来抢这口食。早晚这个行业也要被若干商家平分秋色。自己倒不觉得奇怪，只是，安逸了一辈子的老爸会怎么想呢？他能接受得了这样的挑战吗？如果五家店面都遭遇同行排挤，他可怎么办？

已经没有心情继续吃喝了，柯小艾勉强又放进嘴里一块牛排，然后向冯一南说，“我吃饱了，谢谢你的款待，本该是我请你才对，只好改天回请吧。”

冯一南微笑，“好啊，那我就不客气了，改天我们再在一起吃饭时，可不谈这些恼人的话题了。”

“呵呵，”柯小艾淡淡一笑，“你我之间，又有什么好谈的呢？”

“怎么就没什么可谈的？”冯一南看着她，“分开这么久，我变了，你也变了，两个人都变得和从前相差太多。没准儿，我们可以重新找到许多共同点。”

柯小艾没说什么，只是一笑，起身离开。她不好意思用语言去伤害他，更不想在这个时候伤害他。在她心里，再怎么变化，这两个人也会如同鱼和鸟，冰与火，无法相融。

与冯一南分手，柯小艾便驱车来到柯明中家。这样大的事情，她得第一时间通知老爸，好让他有所准备。到了家，柯家已经吃过晚饭，柯明中两口子正坐在沙发上喝茶，又一边看小乐子玩。见柯小艾进屋，连忙叫保姆把孩子抱到楼上，招呼女儿坐下。

柯小艾看看老爸的脸色，似乎比昨日有所和缓，便问谢正媛，“小姨，今天上任，情况怎么样？”

谢正媛叹了口气，“整顿呗，把食品区全部清理了一遍，有质量问题的食品全都销毁了。也没少损失钱。不过还好，亡羊补牢，还不算晚。至少名誉还没彻底毁掉，也不是两家开始竞争的当口，但也够人冒冷汗的。这要是在冯一南的超市营业以后出了这么档子事，咱家这店就完了。以后，各区进货，我必须亲自把关，不管是不是食品，质量问题一定要过关。咱不能败在名誉上面。”

柯小艾点点头，“今天我和冯一南一起吃了顿饭，多少了解了情况。我觉得他跟我说的还都应该是实话，至少他没在咱背后下黑手，咱店的事就是咱内部的事，跟他无关。另者，他似乎只是想跟咱们公平竞争。”

于是，柯小艾就把与冯一南的对话大致讲了一遍，然后向柯明中说，“爸，我觉得他说得有道理，也许咱柯家垄断这行的局面真的就要到尽头了。现在富人越来越多，谁看准了这行业有赚头都会考虑投资大干的，就算今天没有他冯一南，明天后天也会有姓王的姓李的开这个头，对不对？还有啊，冯一南告诉我，咱们四店附近也有人正在蠢蠢欲动，想开一家超大规模的超市呢，您可得有个心理准备。”

柯明中看了看谢正媛，轻轻一笑道，“这个冯一南还真是说了实话，消息也很灵通，他也知道有人惦记咱们四店了？”

“您已经知道了呀？”柯小艾惊讶地问。

“呵呵，也是今天才知道的，”柯明中一笑，“这一天终于来了，人们都开始惦记我柯家这块肥肉了，我也知道，早晚的事儿。”

“那您打算怎么办呀？总不能坐以待毙吧？”柯小艾有些急了。

柯明中看了看女儿，又瞧了瞧媳妇，轻轻叹息一声，说，“我这个性格呀，天生就不喜欢争斗。也多亏了生在我们这时代，借了我老爹的光，潇洒了一辈子。老了老了的，操心事儿才来。我真不想操心哪，我也不想看着我的女儿和妻子为我操心。算一算咱家的资产，如果现在考虑转让，就算咱家这几口人到国外去住，天天山珍海味，也享用不尽。所以，我无心再争，只想好好和老婆孩子共享天伦之乐，如果有合适的主顾，我想把超市转让出去，让他们互相争斗去吧。”

虽然想到老爸会厌倦争斗，但柯小艾也没想到老爸竟会不战自败，立刻想到转让脱手，不免惊讶万分。再去看谢正媛，脸色反而比柯明中还要不好，就知道她并不同意丈夫的意见。她还年轻，她不想就此罢休，柯小艾理解了她。

“小姨，你怎么想的？”

谢正媛叹了口气，“按理我该听从你爸爸的意见，安安生生地跟他享清福。可是怎么想怎么觉得憋屈，小艾你说是不是？事实在这儿摆着，现在要转让，也得转让另外暂时没受到威胁的店。谁不明明白白地瞧见这两家店的前景不好呢？旁边有那么大的一个超市挤着，谁会高价收购咱这没前景的东西？若低价处理，那还不如咱就跟他们拼个鱼死网破。不管怎么弄，最终吃亏的还是我们，所以我不甘心就此罢手。咱们有着几十年的经营经验，未必拼不过那些毛头小子，没试过怎么行？”

柯小艾拉了她的手，微笑说，“我理解你，小姨，我也理解我爸，他是不想让他的亲人受苦。咱有吃有喝，有的是钱花，干嘛要操那个心费那个力呢？争来争去，无非是要个脸，口袋里再多些钱罢了。”

柯明中笑道，“还是我女儿理解我。”

谢正媛却仍然噘着小嘴，心里不乐意。柯小艾就说，“你们呀，不管怎么说，一定要幸福才对，对于你们，恩爱，享福才是最重要的。但是呢，事情还没恶化到非要解决那一步，那两家要挤死咱们的店不是还没开起来呢吗？咱们还有时间慢慢考虑解决的办法。都不要紧张，好不好？就算赔，咱柯家也赔得起。怕什么的呀？”

谢正媛一笑，“就小艾你会说，那你看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呀？你爸他一点斗志也没有。”

“小姨你呢，就先好好经营着三店，老爸呢，慢慢观察着局势的发展，在你的朋友圈里打听一下，看是否有人愿意接手咱们的店，总会有活路的，对不对？”

柯明中呵呵笑了，伸手揽住谢正媛的肩膀，亲热地说，“老婆，咱们就听小艾的好了，我女儿理解她老爸，知道她老爸喜欢安逸的日子，你这当老婆的怎么就不理解呢？就像小艾说的，就算赔咱也赔得起，最重要的，是咱们一家几口活得开心。”

谢正媛一噘嘴，撒娇地说，“那你前几天还那么不开心，搞得我心慌意乱的，都不知道怎么侍候你。”

“那不是前几天没想开嘛，这么大的产业，遭到威胁，想要放弃，哪里有那么容易想开？”

柯小艾见父亲两口子‘打情骂俏’起来，就笑着站起身，“可不打扰你们恩爱了，你们都知道了，我也就放心了。不管你们怎么决定，我都支持你们。现在，我要回家睡觉了。”

柯小艾驱车回家，一路上想着自己家的这档子事，虽然放弃容易，可是想着也真是可惜。柯家没有男丁，小乐还小，自己又不喜欢商业，也难怪老爸有放弃之心。他那么大岁数了，好容易得到一个红颜知己，娇妻爱女承欢膝下，哪里还有心思拼事业？这样想来，倒也理解了他。

离家只有几十米远，突然，她觉得昏黄的路灯下，路边的人行道上，有一个人影在晃动，那个身影怎么如此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