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小金理发店”时,小金正对着大门坐着,手里捧着一本教课书。小金儿子背对着大门,手持铅笔,低着头,趴在一张小电脑桌上听写。
小金念:ai hao(爱好)。儿子写下。
小金又念:yⅰn le(音乐)。儿子写不出。
儿子抬起头,痴痴地盯着小金。小金拉大了嗓门,又念:yin le。儿子还是迷惑。小金脸露愠色,怒气甫起,吼道:可乐的le,这你都不会,喝倒很起劲……
见我进去,不再继续,一反常态,对我没开笑脸,仍沉着脸。
他站立起来,把课本往儿子面前一撂,说,你自己抄写。说完,转向一旁在玩手机的小舅子,快把客人的头洗一下。自己站在儿子后面,一本正经地看着儿子抄写。一米八几的身高,臂膀浑厚,像座大山矗立。
我洗完头,坐到理发椅上。小金头歪着头过来,眼睛盯着儿子。我从镜子看到小金,面色铁青,怒目圆睁。他抓起塑料围布,也不像以前那样甩一甩,直接围在我胸前,手劲很足,使劲在我后颈上打了个结。
儿子呆滞地坐在桌子前,见小金开始干活,站立起来。儿子瘦削,清秀,但面无表情。
你站着干吗?还不快点做,天都要黑了!小金瞄了一眼镜子,忿忿地说。
儿子不情愿地坐下。
我问:怎么了?读几年级?在高桥小学吗?
小金说:一年级,在湘师附小,买房子时,房东说是高桥小学学区,被骗了,若高桥小学,现在这房子升值多十万。
我诧异地说:一年级怎么有作业?
小金说:作业?多的是了,现在是什么年代?你以为是你们那个年代。说着又瞄镜子一眼,气鼓鼓地补充道,你还不快点写?不写,别想吃饭!
镜子里的儿子愣头愣脑地坐着,手里玩着铅笔。
你如再不做作业,就到街上去讨饭!镜子里蹿出一个女人,头上斜戴一顶男式的特务帽,腰上围着与我胸前一样的塑料布,站在儿子身边,眼晴盯着桌面,你现在连作业都不肯做,以后怎么办?你只有剃头的命。
小金手中的剃刀突然离开了我的头。我抬头看了看镜子,发现小金面如重枣,露棱跳脑,扭着头怒怼女人,欲骂又止。
女人的话太损了,伤了小金的自尊。小金靠理发从富阳农村来到荣城,为了儿子能上好的公立学校,竭尽所能,倾其所有,买了高桥小区的学区房,租下底层的小店面。
小金的目光让女人噤声片刻,又开始骂儿子:你如不做作业,那你给我到街边去站着!骂声落地,他一把拽起儿子,把儿子拖出大门。
儿子沉默不语。从我走进理发店后,他没开过口,似一个带嘴的小葫芦。
天已擦黑,北方的冷空气前一夜南下,寒风嗖嗖,路上的车灯都已打开,对面的菜场已冷清下来,人行道上几桌打扑克的老人也都散了,路旁的法国梧桐上的落叶,无声无息地飘落。儿子站在人行道上,像个木人。
这小区是老了,建于上世纪八十年代,尽管有学区的优势,但已被时代抛弃,许多人买了这里房子,只是为了小孩上学,住都在别处。
小金心不在焉,时不时地歪头向门外张望。
我说:随他去吧,孩子嘛,玩要紧。
小金说:玩?玩的人都没有,当初还以为是学区房,想不到都是老年人!说着又把头转向门外,继续道,即使有小孩,也没时间玩,每天的作业都要做到九十点钟。
我说:一年级,让他去玩吧,我们那个时候,打弹子,玩火柴枪,跳牛皮筋……傍晚是玩的最好时光。
儿子仍像根木头,杵在人行道上。
头剃了一半时,小金放下手中的剃刀,转身走出屋子。一阵寒风滑进。小金拽着儿子的胳膊进来,在电脑桌前放下。此时,斜戴男式特务帽的女人,手里拿着一把锅铲,带着一股肉香出来,走到儿子旁,叱责道:你给我端端正正地做作业,不然明天叫你老师跟你讲。
儿子仍不吱声,勉强地坐下。尽管店里有客人,有他爸妈和舅舅,但他内心是孤独的,不仅仅是孤独而已,而是孤独无助,似处于孤岛之中。
小金再次站在我后面。他与儿子一模一样,一声不吭,把未完成的活干完。我的头,在他眼里已成为一个累赘,不再是一笔生意。他用那粗壮的左手按住我的脑门,身子转到我的左侧前方,右手的剃刀在我左脑上行进,眼睛还时不时地瞄儿子一眼。活一干完,他迫不及待地走向他儿子那里,又想起了什么,突然转身过,他忘了给我修面,利索地拿起刮刀,唰唰唰,三下五除二把我的面修完。我掏出钱给他,他用手指指一旁愣怔的小舅子,示意我把钱给他。
我付了钱,向大门走去。
我刚打开店门,一阵“呜呜呜呜”的哭声陡然响起,是儿子的哭声,从我走进理发店后,这是儿子发出的唯一的声音。
我下意识地转过头。一顶特务帽飞了过来。我看见小金两口子进了厨房,紧接着传来小金的声音:在店里你都戴帽子,臭美什么,不男不女,不土不洋的!然后是女人的声音:儿子教不好,不要拿我当出气筒,你美,你再美也是个剃头的!接着又是小金的声音: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试试?有本事你把儿子带回老家去,你去管。然后又是女人的声音:你想的倒美,我走了你可以再找个女人,门都没有!
砰,嘭,哗,砰!
女人的声音:你砸,你再砸,有本事把我也扔出去。
儿子“呜呜”的哭声消失在砰砰的声音之中。儿子跑到他舅舅身边。舅舅拽起儿子就向大门奔来,把我也挤出理发店。
小金从厨房间出来,操起摇控器,怒吼道:这生意没法做了,索性关门算了!
话音一落,卷闸门“吱吱吱”地叫了起来。银灰色的铁门徐徐往下降落,把室内的吵闹声与外界完全隔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