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潜

显示屏中,烧熔发动机在余烬号的前端不知疲倦地工作,将面前的一切熔化。

  橙红色的火光映照在刘玉杭的脸上,操作进行到了规律的阶段,他将自动驾驶档位调好,视线却没有离开屏幕。

  眼前的橙红色让他想起儿时第一次盯着太阳的时候,那时候他很少早起,只记得有一次,邻家的玩伴大早上敲开了他家房门,拽着他来到海边。

  海风在这个季节很暖,红色初升的朝阳,从海水中奋力蹦出。

  那个小姑娘对他说:“玉杭哥,以后我长大了,你要给我把那个太阳摘下来送我。”

  “太烫了吧,太阳温度很高的。”刘玉杭当时并没有睡醒,只记得这句话说完,就看到了小姑娘的一个白眼。

  晨风吹动小姑娘白黄相间的裙子,小麦色的脸上不一会儿又挂满了笑意。

  太阳温度很高是老师在课堂上讲过的还是自己看天文科普书籍记下的,他已经忘记了,在无数人天真烂漫的童年里,刘玉杭的童年充满了算式和定理。

  而伴随这份理智的,是一份谨慎。

  他从很小很小的时候,就知道,海边的乌龟破壳而出,爬向了灯火通明的陆地,会失水而死;被海鸟叼走,会成为盘中餐。生与死跟可爱与否无关,那都是基本的自然规律和法则框定的,一旦触碰,别无他法。

  而这份谨慎,最终在那个红日初升的第二年,给他留下了一生的纠缠和悔恨。

  那年,新闻中的赤潮报道增多,海中的藻类繁殖异常旺盛,那天,斜阳余晖洒满海面,邻家的小姑娘照例跟很多小朋友一起下水游泳。

  刘玉杭在岸上扔着石头,海水对他来说还是有些冰凉,学会游泳后,他在这里下过一次水,波浪涌动的感觉让他像被牵着走一样,呼吸不得不避开浪潮的拍打,很不舒服。

  一阵惊叫响起,往海面望去,几个游回来的孩子大喊着有人被海藻缠住了,刘玉杭不知所措,他看到了,是她,那个邻家的小姑娘,在远处的海平面挣扎,浪花袭来,盖在她头上……

  周围没有大人,刚上小学的孩子们手足无措,有的飞奔回家找大人,有的急得在原地哭。

  刘玉杭的神经在这一瞬间麻木,他知道水上救援不是容易的事,海水溅起的浪花飞到脸上,比之前更加冰冷刺骨。

  他想起之前无数次被年龄比他小的孩子们嘲笑胆小鬼,只因为自己不敢下水,以期让自己内心平静一些。

  远处,小姑娘挣扎的动作,逐渐被海浪覆盖。夕阳胜血,覆盖在水面。

  大人们赶来,救护队赶来……

  所有人都赶来,只捞上来了小姑娘的尸体。

  她的父亲看着冰冷的孩子,嚎啕大哭,母亲咬着自己干瘪的嘴唇,伏在沙滩上,瘫软不起。

  8岁的刘玉杭,看着这一切,内心,崩塌的声音轰然响起。

  在之后的几天中,他夜不能寐,而对橙红色的太阳无比厌恶。

  他甚至因为讨厌橙红色,在学校里因为一个橘子,跟人大打出手。

  如今,面前烧熔发动机工作的大屏幕里,满是这种橙红色,像巨大的太阳,把余晖聚拢,又被搅动翻滚,绽放开来,让记忆里的肉被炽烈地灼烧,遍布疼痛。

  他时常想,一个人从诞生起,拥有了血肉之躯,就注定无法触碰高温遍布的太阳,那个姑娘真是无知。

  想着想着,就时常在午夜梦回时落下泪来。

  “喂,你的表情好像在想一个交配对象,有机体能吃相好看点吗?”小泡在墙壁上,亮着灯光叫嚣起来。

  被打断思绪的刘玉杭,继续开始手动操纵飞船。

  “我时常想你为什么是女声,声音的声。”刘玉杭回嘴。

  “因为我本来就是女的。”小泡回答。

  “一个机器,被设定成女的……一定是为了搞定男的。”刘玉杭迅速振作起来,继续调侃。

  “严格来说,我对你们种群的繁衍方式毫无兴趣,我在资料库里有你们复制自己的过程,看到一半就不忍继续了,根本不符合防疫要求。”小泡语气愤懑。

  “那你怎么复制自己?”刘玉杭问。

  “我……这超出我的程序设定,无可奉告。”小泡熄灭了灯光,在墙壁上像休眠了一样。

  映入眼帘的熔化物中,多出了一大片条状交织在一起的白色物体,细看,有些乱糟糟,仔细分辨后刘玉杭才发现,那是一大群已经死掉的地鳗。

  “还记得那条袭击我们的地鳗吗?”刘玉杭说。

  “怎么会忘记,它当时死了以后,也是这副德行,水晶变水泥。”42号不屑地说。

  “你竟然知道水泥?”小泡问。

  “你给我的学习资料里有,顺便一起看了。”

  那些死去的地鳗,像不愿离开故土的植物,一段扎在地里,另一端裸露在外面,变成了白色,像很多巨蛇占据着一个几十平方米的空旷广场,却没有一条在蠕动。

  “曾几何时,这些都是夜晶帝国的朋友吧,如今帝国迁址,它们跟着遭了秧。”刘玉杭叹一口气。

  高温接近这些死去的生灵,将它们的遗骸化为粉末,所有曾经存在过的痕迹,都在高温里被荡涤一空。

  “今天的任务已经超额完成,建议返航。”小泡报出了任务提示。

  “好吧,返航!”42号坐上了驾驶座位,跟刘玉杭双人操纵着余烬号,设定好标记,之后调头返回。

  接下来的每一天里,他们重复着如此枯燥无味的挖掘,在帝国的支持下,更高效的能源被慷慨地输送给余烬号,类似的烧熔发动机研发工作也紧锣密鼓地在进行中——帝国内部在组织了一次参观学习后,决定批量制造这种高效的挖掘工具。

  帝国的统治者们,调动了一切能够调动的力量,号召全体臣民投身这场大迁移,勘测先头部队夜以继日地绘制出地下岩浆分布,规划好开挖的路径,施工队伍紧随其后,将各种防护措施装备完毕,钻探机械操作工人前赴后继,每一个下工的玻璃人都干到周身隐隐发白——那代表着他们的体力几近枯竭,才换班轮岗。

  帝国的宣传系统也加足马力,为所有帝国人的精神注入力量,藉由通讯技术,一个头颅中的蓝色球体的涟漪,可以带动无数蓝色球体产生波浪,进而激发出难以抑制的力量和热忱。

  “为自己,为子孙”——夜晶帝国为鼓舞民众,最终凝练出这六个字,显示在街头巷尾等一切显眼的位置。

  帝国的街区里,所有的房屋中,游手好闲的人们越来越少,更多的帝国人志愿加入挖掘队伍。

  外壳穹顶的裂痕逐步扩大,几个月过去,甚至连在地面驻足的帝国人,仔细观看,都能望见这一条狭窄、但却漆黑如夜的裂痕了。

  “吾王,学术委员会的参考意见在此,然后这里是潜行计划进程报告。”一位大臣呈递上了最新消息,身后站着的数人走上前来。

  夜主希伦翻开薄膜一样的书籍,黑色的字镌刻在每一页里,字体反射的绿色荧光,隐隐透射着帝国最高智囊团队的力量。

  “吾王,如报告所述,探测器的反馈系统粗略勾勒出了上方物质分布,有一大部分是联结在一起,密度接近的物质,正在逐步下沉,而我们的潜行计划进程估算,恐怕赶不上它下沉的速度。”一位身形干瘪的玻璃人,走到最前面,发出颤抖的声音。

  “你的建议是?”

  “加大力度,强制征用,调动一切人力物力财力,这是不得已的手段,按照现在的速度,挖不到一半,头顶的巨型物体就会坠落冲垮我们现有的世界。”王座前,学术委员会的代表继续慷慨陈词。

  站立两边的大臣们议论纷纷。

  夜主希伦背过身去,望向剔透的王座,用力点了点头。红色的披风晃动,如残阳沥血般耀眼。

  “可以。”他坚定地挤出了这两个字,透明颅腔里的蓝色球体,如太阳日珥一样,迸发出阵阵波涛。

  命令迅速被传达出去,紧张一致的帝国,被这突如其来的强力命令,冲击得一时无法适应。

  距离高塔几公里外,夜晶帝国的一处民宅里,一场争吵正在进行。

  “我不需要你每天在孩子身上付出多少力气和时间,事实上无论我们怎样抱怨,该做的工作一样不少!”一个玻璃人带着哭腔在对另一个帝国人大喊。

  “所以啊……那你还要我做什么?”另一个委屈地问。

  “我要你不要每天那么兴奋!每天兴高采烈地去工地上干活!回来跟我讲什么你们又挖了多少多少,你头脑要清醒,我们是被逼迫的,我们之前的工作生活状态不是这样的,你甚至不知道是否真的存在所谓的危机!逆来顺受是可以解决很多问题,但我不希望你是个窝囊废!”那个带着哭腔的帝国人继续大喊。

  泛白的身躯,显示着他们已经很疲惫。

  两人争吵间,床上熟睡的一个小玻璃人浑身开始颤抖,像是抽泣般情绪失控,碎屑一样的眼泪在床上飘洒。

  他们这才降低了音量。

  被数落的玻璃人叹了一口气,走上前拥抱住了另一个玻璃人,另一个玻璃人却推开了他,走向床边,抱起了玻璃人宝宝。

  平息下去的是一场在帝国人家庭中的争吵,平息不下去的,是无数这样争吵背后,开始崩溃的帝国人的心境。

  人们开始困惑,平时爱民如子的夜主希伦,缘何突然开始了暴政,尽管,帝国宣传方面已经不遗余力地在科普计算数据显示的严重后果,尽管,不少人还是理解帝国这样做的动机。

  青壮年被强制征走,用作深挖的劳动力,税负增加,用于潜行计划的各项开支,帝国的所有阶层,几乎在一夜之间,从或紧锣密鼓、或安然恬淡的惬意生活,进入了高温高压、掺杂着混乱的炽热岁月。

  所有人节衣缩食,保证了最低的睡眠、营养之后,全力以赴在坑洞中、工厂里生产,老人、妇女和儿童则力所能及地提供后方支援。

  然而,用万众一心来形容一个如此庞大的帝国,还是过于轻率了。

  万众是有,一心难求。

  疲劳产生痛苦,痛苦产生怨怒,对活下去的远方愿景的渴望,往往比不上对近在咫尺的、活得更舒服一些的意愿。

  与过去几百年间的安定岁月完全不同的一切,在帝国中,带来新的恐慌,还有愤怒。

  帝国高塔旁200米外的一座民宅中,一位哄孙子入睡的老奶奶看着裂痕,对任性的孩子说:“你看那道裂痕,凡是不睡觉的小孩,都会被那道裂痕里钻出来的怪物带走吃掉!”

  孩子一个寒颤,闭上了眼,上下眼皮却在不住地抖动。

  老奶奶高兴了一下,随即表情严肃地继续望向天空,远方,在那片有着裂痕的穹顶之下的深处,他的两个儿子正在汗流浃背地制造着挖掘机器。

  ——这是民间对裂痕一个微不足道的添油加醋,危害几乎为零。

  然而,同样是添油加醋,有些言论的危害,却几乎动摇了帝国的根基。

  这座民宅不远处的一棵树下,聚集着一群倒班休假的人。

  “真的,太累了,我快要崩溃了。”一个青年有气无力地说道。

  “前几天,我身边,一个人直接直挺挺地倒了下去,直挺挺的。摔了一地的血……”另一个中年玻璃人抱怨。

  “会不会,根本就是夜主他们的阴谋,为了榨干我们的财富,我看这几天裂痕也没变大啊!”坐在地上的一个瘦弱的人,突然厉声叫道。

  “就是!什么会有东西砸下来,可能就是为了掩盖他们祖上当年修建的豆腐渣工程,其实根本没有什么危险吧!”疲劳的众人纷纷响应起来。

  相传,夜晶帝国最初的保护外壳,由几位巨型硅基人牺牲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制造而成,而帝国的王侯大都是这些元勋们的后裔,近万年来,后裔们治理着帝国,在不断拓荒地底世界的过程中,帝国人的身体构造同周围的环境逐步协调,演化出了为节省资源逐步缩小的外形,为减少光能耗散尽量透明的躯体,和为表达交流畅通几乎可视大脑细节的头部。

  几千年来,他们也如同人类一样,掌握最初的生存技能,发展科技,提高族群的生活水平,在历经地底岩浆、板块漂移、严重缺氧等考验之后,克服了诸多困难,形成了相对稳定运转的一个帝国体系。

  承平日久,昔日的稳定如今一去不复返,又一场关于生存的争夺战近在眼前,这次,威胁不是来自地底的岩浆,也不是来自中间的空气,而是来自头顶的压力。

  这是一次,可能到来的灭顶之灾。

  然而,对抗灭顶之灾的超负荷劳动,却使得人们由抱怨开始怀疑灭顶之灾本身。

  它,真的会发生吗?

  传言如失去控制的野火,一发而不可收拾。

  相当多的挖掘队伍里,出现了消极怠工的现象,工人们听到让他们深挖是由于当年穹顶外壳的豆腐渣工程,加上几个月来的疲劳积累,怒火攻心。

  前有被挖出的巨型地鳗攻击,后有高层不得民心的治理,而一线受苦的他们,手中仅仅有粗糙的机械和落后的挖掘工具作为武器。

  这一天,高塔大殿里,42号一行正在与夜主交谈,谈至一半,宫外报告,外面来了五位民众代表。

  42号他们于是往宫外走,迎面正好看到几个代表气势汹汹的走了进来。

  “请坐,各位。”希伦的全身发着淡淡白光,不再晶莹透彻的身体上,只有一袭红色披风夺目依旧。

  “吾王,我们是愤怒的民众的代表,来此,是为了将他们的意志传达。我们的族人,真的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不是第一次来为民请命,你的名字我记得,是福欧对吧。”

  “吾王,正是在下。”

  “你可知道,我们为什么要执行潜行计划?”

  “我知道,有巨大的物体在上方,压迫我们的家园。”

  “没错,我们现在面临的,是生死存亡的事,因此策略突变,民怨沸腾,早已在我的预料之内。”

  “吾王,您的人民不相信您的话,极致的劳累已经摧毁了他们的意志,他们已经在爆发边缘了……如果在外壳崩塌之前,人民的心理防线崩塌,那么帝国最终依旧会毁灭的……”福欧陈述完,旁边一个矮小一些的玻璃人立即跳出来。

  “昏君!我们不要听你继续自说自话。你的所谓先人如何掌管了帝国,谁都不得而知,代代相传的历史本就由你们这些帝王将相书写……皇宫大殿里,你体会不到的是我们接触大地的手上的疼痛,汗流浃背之时,谁又知道你是不是在这里歌舞升平?我们的疼痛,你一概不知,所以,三日之内,不停止这样的命令,我们会让你见识人民的力量!”他握紧了拳头,对着站立在王座旁的希伦吼道。

  “放肆!”高大的御林铁卫长官一声怒喝,小个子的玻璃人并没有退缩。

  “让他们走吧。”希伦留下一个背影,待众人退出宫殿,摇了摇头。

  三天后,硫化氢的气味,在一个街区上弥漫。

  那是硅基生命血液的气味。

  远处的一栋楼房里,福欧很困惑,也很矛盾。

  这些天来,他所在的大学停止了运转,他自己除了完成自己对潜行计划的体力输出外,就待在小屋子里,茶饭不思。

  他不得而知,这样混乱高压的帝国,最终会走向何方。

  他已经将高层的研究报告,展示给了愤怒的大众,然而,纵使他这样熟知历史、通晓语言体系的科普者,也无法将简单的探测原理和上方实实在在的危机,给普通民众讲授清楚并让他们接受。

  “他们太累了,也许根本没有多余的力气去理解你所说的。”他的妻子这样安慰道,给凌晨依旧在冥思苦想说服民众的丈夫带来一杯热饮。

  他把妻子搭在肩头的手拍了拍,示意她早些休息。

  有一些人可以安享家人的关怀,另一些人,为了让家人后代安享关怀,铁了心离开了家人。

  火光照亮了远处的夜空。

  那是起义军与守军的对垒。

  是的,帝国的混乱,最终演变成了流血冲突和争斗,硝烟开始在局部弥漫。

  战争,爆发了。

  二十公里外,一个矮小的玻璃人,手握挖坑铁镐,站在一栋建筑顶上,高呼:“为了子孙!拒绝压迫!让我们冲破这重重黑暗!”

  那是之前在宫殿高喊“昏君!”的玻璃人,此刻,凛风吹着他手中的铁镐,振动出嗡嗡声。

  建筑下方,几万名同样手持生产工具的玻璃人,高呼着相同的口号,点燃了象征夜主希伦统治的水晶六芒旗。

  在他们下方几公里处的余烬号里。

  “什么?打仗了?”刘玉杭做出一个不可思议的表情。

  “是的,夜主那里发来了消息,让我们迅速尽快潜入地底。”小泡说道。

  “这是让我们跑路呗!这老大还挺够意思的!”刘玉杭有些激动,随即开始操纵飞船往更深处开去。

  “等下,就这样让他们自生自灭吗?”42号眉头紧锁,拉住了刘玉杭操纵飞船的手臂。

  “不然呢?你想死吗?大哥!”刘玉杭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平日里被胖脸挤得很小的眼睛,此刻突然睁大了。

  “没有他们,我们已经死了吧。”小泡开口。

  “喂!你这是真的认了干爹啊!你们怎么回事!”刘玉杭急了。

  42号摸了摸口袋,掏出一本书甩到刘玉杭胸前:“书还给你,我学完了,只是好奇,你看了这么多书也没学半点里面的好东西!”说着的时候都不带正眼看他。

  “……”

  十几分钟后,余烬号朝着夜晶帝国高塔的方向,狂飙突进。

  沿途所见,地下的挖掘工程已经十分浩大,仍有一部分工人在冲突激烈的几千米之下,埋头苦干,然而,继续前进,到达已经无人的区域,却出现了挖掘层被破坏的结构。

  “谨慎一些驾驶,这里虽然是到达高塔的最近路途,却可能会出现危险。”小泡说。

  “什么危险?”42号警觉起来。

  “资料显示,这里地鳗袭击频率很高,因此暂时搁置了挖掘进程。”小泡话音刚落,地航飞船一阵颤动。

  “说什么来什么!”刘玉杭大叫。

  侧面的显示屏上,数以百计的巨型地鳗,聚成一团,撞击了余烬号的侧后方。

  “加大马力,全速前进。”42号捏紧手中的操纵杆。

  “加大个屁已经全速了!”刘玉杭喊。

  巨大的撞击声开始传入他们的耳朵,那是抱团的地鳗协调一致撞击外舱壁的声音。

  “先生们,有一条线路很狭窄。”小泡在屏幕上迅速调出地图,示意线路,刘玉杭和42号飞速转动操纵柄。

  舱壁外,巨型地鳗被急转弯甩飞不少,有的又急速腾跃上来。尘土飞扬的地下世界,生死边缘的追逐正在上演。

  正在苦苦挣扎间,敲击的声音却戛然而止。

  三人都松了一口气。

  “凡事必然事出有因,你们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它们停止攻击了?”刘玉杭一句疑问,惊醒了42号。

  两人不约而同地放慢了前进的速度。

  说话间,面前一片炽烈,几乎闪瞎了他们的眼睛!

  那是一段炽热的岩浆、化成液态的铁镍合金,在地幔层,剧烈地上涌着。

  “这!这他妈|!这玩意儿不是在地核里吗!我们挖到地核了?”刘玉杭紧急刹车。

  “这是地核喷向地幔的裂隙!”小泡十分确定地,在三秒钟后绘制出了新的地图。

  赤红色的岩浆滴落在余烬号旁边的岩石上,腾为青烟缕缕。

  船体的任何一个部分,沾上了这样的液体,都足以宣告他们的死刑。

  心有余悸之后,他们打满了方向,调整后继续前行。

  夜晶帝国高塔王宫里,气氛肃杀,希伦仍然背对着大臣们。

  “请吾王放心,我们的防御部队在各地都有驻扎,目前的起义军应该成不了气候。”大臣在宫殿里汇报。

  希伦看着宫殿的墙壁,一言不发。

  一只通体晶莹的墨色乌鸦飞过高塔顶端,十分钟后,降落在一株硅基松树枝上。

  它俯瞰之处,静谧异常的建筑里,一户人家正在烧着食物。

  女主人将食物装进口袋,塞进了一个背包。

  “儿子,记住,你是为自由而战,但是……也要记得有危险就跑啊!”

  “妈,你放心吧,我会回来的。”他挥动着手臂,手腕处,是母亲系上的一个绿色手环。

  远行的儿子终于在视野中消失。

  女主人回到屋内,墙壁上挂着一幅画,画着一个玻璃人的上半身,黑白灰是这幅画的全部色彩,透明颅腔里的球体表面没有一丝涟漪,光滑平静。

  “老公,你要好好看着咱们的儿子,祝他临阵杀敌,祝他平安归来,你的血不会白流的!”碎屑一样的泪滴落在地面,诉说着对死去丈夫的思念。

  安静的建筑里,平静的小城里,无数的房间里发生着类似的情节,亲人在潜行计划中不幸牺牲,或被地鳗袭击,或因事故工伤,而帝国却囿于资源全部投入到挖掘工作中,根本无力及时跟进慰问,导致了民怨的进一步沸腾。

  一个个背起行囊的年轻玻璃人,义无反顾地加入了起义军。

  “我们还有多久可以赶到?”42号问小泡。

  “大约5个小时。”小泡回答。

  “我们这是在送死吗?”刘玉杭一边抱怨,一边认真地跟42号一起操纵着飞船。

  几小时后,伤痕累累的余烬号出现在高塔附近的地表。

  “不要开火,不是敌人,他们不是敌人!”艾顿看到走出舱门的三人,高声喝退了御林铁卫。

  走进了高塔,他们见到了夜主希伦。

  “你们为什么不逃走?”希伦急切地问。

  “我们想,是否能帮上什么忙。”

  “吾王,地表的客人如果能够帮我们抵抗起义军,就再好不过了。战事进展异常,不少地区镇守的军队倒戈了!让他们加入我们吧!”军方的大臣率先站了出来。

  “不。”希伦的一个字吐出来,毫不犹豫。

  “他们最初,是被夜晶帝国臣民所救,现在让他们去杀帝国臣民,我是陷他们于不义。”说罢,希伦甩开红色的披风,走下了台阶,随后,宫殿里所有人都吓傻了。

  因为,他单膝跪在了三人面前。

  左腿关节处的白斑,紧贴着冰冷的地面。

  他开口:“三位客人,我以夜晶帝国之主的身份,恳求你们,帮助我的子民,再把未来的乐土,挖深一些。毕竟,帝国对烧熔发动机的研究已陷入停滞,高功率的挖掘装备只有你们有,你们可以以一敌百。”

  “如果最终我方得胜,会及时联系你们,如果起义军攻陷这里,我也会在失败前发送信号给你们,请尽快停止挖掘,逃走。”

  身旁的军方大臣摇了摇头。

  事实上,宫殿里实时更新的战报,已经预示着,这是一场对于他们来说必败的战斗。

  沉默,像利刃一样,在光芒无比的宫殿里,切割着所有人的心情。

  “我们允诺。”几秒钟后,42号率先走上前去,赶忙扶起了希伦。

  旁边的军方大臣,背过脸去,一众大臣叹气。

  ……

  “我真服了这个国王,没见过这么奇葩的!”刘玉杭一边想赶紧逃跑,一边又觉得五味杂陈,好像一时半会儿走不了。

  “你一边想求生,一边又不想承认你敬佩他——我只是练习一下情绪识别系统,你就当我没说。”小泡自言自语,看到了翻着白眼的刘玉杭。

  42号像是很高兴地拍了一下刘玉杭的肩膀。

  “我还是第一次为其他族群这么卖力。”42号操纵着,一边叹气。

  “错了,你曾经救过刘小胖子的。”小泡指正了42号。

  刘玉杭的白眼翻得更厉害了。

  操纵面板上,一颗水晶六芒星的标志闪烁着,至少现在,这个信号是稳定的,等到这个信号消失之际,就是帝国崩塌之时,他们也该离去了。

  没错,事实上,谁都知道,这样的集中人力物力财力,会激起多大的民怨,而狂澜一样的民怨,又能吞下多么强悍的武装……

  余烬号在地底深挖着,最后出发时携带的燃料和物资补给都充足异常,而地面的局势,却几乎呈现了一边倒……

  短短十几个小时里,各地烽火连天,起义军几乎是兵不血刃的占领了各个守备军的岗哨,抢夺下了更为先进的武器装备。

  混乱席卷帝国,风起云涌中,傲立潮头高呼“昏君”的小个子玻璃人,集结起了最大的一支队伍。

  燎原之势,势不可挡。

  宫殿里,参谋谏言:“吾王,我们剩余的御林铁卫还可以组织一次有效的反扑。包围圈在缩小,请尽快下达命令!”

  沉默。

  “吾王,贯彻您至死的意志,就在这一战了!请拿出十二分的勇气,战斗致死!”众多军方大臣走上前,头脑中的蓝色光球熠熠发光。

  “传令!”希伦高呼。所有臣子精神抖擞起来。

  “所有御林铁卫,放下武器,缴械投降!”

  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觉得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一声乌鸦的叫声传进高塔宫殿。

  “没有听到吗,传令,所有的御林铁卫,放下武器,缴械投降,大臣们,随我一起出去!”说罢,他甩了一下自己的红色斗篷,宛如战胜一般,手握一份文件,率先走出宫殿,走下高塔。

  门外,是300名帝国最后的守卫,他们军纪严明,得令后,放下了手中的武器。

  “战士们,你们还有希望活下去,替我看到真理被验证的那一天。”希伦高声喊道。

  他抬头望了望穹顶的黑色裂痕,它在泛着橙黄色光芒的天空中,是那么刺眼。

  低头,他看到了那天跟福欧一起谏言的矮小玻璃人,那个呵斥他是“暴君”的人。

  “希伦,你也有今天!看看你对夜晶帝国做了什么!多少人为你而死。”他指着远处七横八落的玻璃人尸体,大声质询。

  希伦没有回答他,他看到了站在这个矮小玻璃人身后的福欧,福欧表情复杂。

  希伦对着矮个子交出了地图,却被他一把撕碎。

  起义军中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

  “斯图万岁!斯图万岁!”

  这个叫做斯图的、曾经高喊着“昏君”的小个子,此刻,在无数人面前,仿佛显得无比高大威武。

  是的,他迎合了世人的愤怒,在战斗中、战役中、战争中无比勇敢智慧,用自己的血与肉、矫健和灵动,征服了对手,击败了敌人。终于走上了顶峰。

  而在他面前,是那个曾经沽名钓誉、蛊惑人心、欺瞒所有人、将所有人置于血与火的重压之下的暴君。

  现在,这个暴君看着福欧,一字一句大声说道:“王座下面,是更详细的地下乐土地图,不要浪费帝国人的劳动成果,物尽其用吧。”随后,他就被起义军将士捆绑了起来。

  御林铁卫被关入牢房,选择妥协的臣子们得到了宽恕。

  只有希伦,和学术委员会的几个成员,始终没有承认什么豆腐渣工程,而是坚称:危险将至。

  牢房中,希伦红色的披风已经被撕扯掉仅剩一半,地板上,躺着奄奄一息的一个学术委员会成员。

  “你可以不必如此的,活下去才更好。”希伦扶着铁栅栏,对他说。

  “吾王,真理总需要人捍卫,我苟活还是赴死,真理都在那里,世间没有什么比为此而死更光荣的了。”

  “我多希望你能抛弃光荣,继续为帝国人的生活出力。”希伦感叹。

  “吾王,您太高看我这个读书人的格局了,我还没到为了人民而活的境界。”说罢,他哈哈大笑起来。

  希伦也无力地笑了出来。

  被占领的宫殿里,斯图坐在王位上,视线里,是随他征战的干将和大臣们。

  新的秩序即将建立,在此之前,他们需要对过去挥手告别。

  告别的内容之一,就是让希伦和学术委员会的老顽固们屈服,然而,一连几日的审讯却丝毫没有进展。

  起义军的首领们怒不可遏,为了争取更多夜晶帝国人民的支持,他们决定处决这些冥顽不化的罪人们。

  这天夜里,福欧找到了斯图。

  “吾王,刑场选好了吗?”

  “还没,你有什么建议吗?”

  “是的,我有一个极佳的建议。”福欧脸上堆满笑意。

  “要让昏君知道他的罪孽,要让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造的孽,所以将刑场设置在他们自己挖掘的地下世界中,最为合适!”福欧说完,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

  斯图犹疑了片刻:“不错!要让所有臣民前来观看!看看他们曾经敬重的夜主,如今是多么昏庸的一个废人!”

  三天之后,夜晶帝国的人民欢欣鼓舞,他们兴致勃勃地通过通道来到了地下世界。得益于战事停止后及时的加固和修整,地下世界已经用强化过的硅基外壳覆盖,在安全上没了问题。

  起义军整齐列队,维持着秩序。一个手腕上带着绿色手环的战士旁,斯图昂首挺胸地走过。

  现场是广播的声音:“各位夜晶帝国的臣民,请尽快入座,行刑即将开始。”

  这是一片无比巨大的圆形广场,数十万个玻璃人围坐在周围的座椅上,他们根本看不清广场中央的景物,也不屑于去看广场周围的大屏幕,有些甚至根本不知道现场会发生什么,而只是被强制带离了上面的家园——新的夜主斯图要求起义军,将所有民众带到地下世界,观看老夜主希伦和他一众学术委员会冥顽不化的老干尸的死刑。

  孩子的吵闹声,老人的抱怨声,妇女们的聊天声,还有男人们的爽朗的笑声,充斥在这个地方。

  刺耳的声音响起,全场肃静下来。

  “尊敬的臣民们,我是斯图,起义军的首领,夜晶帝国的新夜主。”

  声音还没落下,浪潮般的掌声淹没了现场,久久不息。

  “欢迎你们,来到自由和平的新世界,随我一起。”又是一阵掌声。

  “我们的帝国,在过去的岁月中,经历了一连串不可思议的事件,有人将她引向了深渊!”

  “我们曾经挚爱的夜主希伦!为了一己私利,动员帝国全体人民,让他们抛头颅洒热血,披肝沥胆,仅仅为了他和他的父辈过去犯下的错误!”

  人群再次沸腾了,不少人把垃圾扔向刑场中央的希伦和学术委员会成员。还有很多人因为力气不够大,竟然扔到了别的观众头上。

  希伦垂着头被捆在一根玻璃柱子上,他左膝上白色的裂痕扩大了,全身都泛着白,背后的红色斗篷已经不见了,其他的几位老学究也差不多,他们一共6人,加上希伦,7个,围成一个十米直径的圆圈,脸朝外排开在广场正中央。

  “请人民看清楚!他们的嘴脸!他们有愧于我们夜晶帝国的所有人!从过去到未来!愿我们的帝国,再没有这样无耻的昏君!”斯图语气逐步变得高亢,人群的声响几乎盖过了他大喊“行刑!”的声音。

  震耳欲聋的呼声响彻这片地下世界,这声音大到现场熟睡在襁褓中的婴儿都被吓哭,大到在现场的不少老年帝国人开始心跳紊乱。

  所谓盛况空前,不过如此。

  广场中央的地面,缓缓下降,出现一片炽烈的橙红,那是一个圆形的岩浆池,橙红色的圆形逐渐蔓延变大,近处的人们可以看到其中翻出的咕嘟咕嘟的泡泡,胀开爆炸后,一股青烟从泡泡中腾起,民众们这才发现,希伦等7人身后的玻璃柱,是插在漏斗型的斜坡上的,而漏斗底部不断蔓延的岩浆,正在接近他们!

  滚烫的冒着气泡的岩浆,如怒吼的巨兽,裹挟着民众的愤怒,烘烤着7人。

  民众的呼喊从一个沸腾,奔向了另一个沸腾。

  “烧死他们!让他们下地狱!”现场无数亢奋的人挥着手臂声嘶力竭,更多的人甚至无法听到自己的喊声。维持秩序的起义军战士费力地扶起摔倒的人,以防可能发生的踩踏事故。

  沸腾的现场中央,身材颀长的希伦,最先被岩浆碰到。

  阵阵白烟腾起,激烈的挣扎和惨叫从他原本端庄威严的身躯中,发出。

  全场的人听到这叫声,逐渐安静下来,像欣赏一幕歌剧。

  妇女们把怀中婴儿抱紧,用手挡住了他们的视线。

  岩浆随后接触到了老学究们的脚踝,他们的叫声响起,用尽了最后一丝挣扎的力气左右晃动着身子,然而,滚烫的岩浆几乎瞬间就把他们的腿脚变成了白色,再没有晶莹透亮的生命气息。

  这是所有在场的玻璃人,此生从未听过的,7个罪人的惨烈叫声。

  没有任何壮烈,没有任何光荣,他们生前一切威严、谨慎、和蔼、慈祥、豪迈,都被这高温的灼烧碾碎成了粉末,留下的,是凄惨而绝望的哀嚎。

  岩浆并没有继续上涨,而是停留在了他们的膝盖处。

  他们的躯体前倾,人们再也无法透过他们透明的头颅看到他们涌动的大脑,白色,覆盖了他们的身体,全部。

  寂静,开始在这片巨型广场中蔓延。

  人们被一种奇怪的感情淹没,那是一种发泄过后的空虚,突进到顶点的体验骤然开始转头下坠,不甚愉快的感受开始蚕食所有人。

  一名婴儿的啼哭声猛然将看呆的人们拽回了现实。

  “谁!谁扔的石头!”婴儿的母亲捂着孩子流血的面颊,四处张望,愤怒不已。

  越来越多的人感受到头上仿佛有土块的碎屑飘落。

  紧接着,是一声来自头顶的巨响,所有人的耳朵仿佛一齐耳鸣一般。

  更多的土块落下来,人们躁动不安,之后,一切又归于平静。

  “表层联络员,什么情况,请发回实时画面!”一名官员迅速反应,发出指令。

  聚集着所有夜晶帝国人的巨大广场上,显示屏从希伦等人惨死的模样,转换到了地表。然而,除了黄色一片,人们看不清任何东西。

  “你傻了吗,调整距离,给我传回实时画面!”官员再次大叫。人潮开始嘈杂混乱。

  实时画面在五分钟后,逐渐清晰,嘈杂混乱的现场,再次平静如死灰一般。

  多个角度的实时画面中,人们看到了一个纺锤状的巨型建筑,落在地面,撞击产生的冲击波,将帝国建筑几乎全部夷为平地。另一个画面里,橙黄色天空的外壳,与其说是被撕开一个大口子,不如说是天空整个被劈开,成了两半,泥沙俱下,迅速将纺锤状巨型建筑的轮廓埋藏起来……

  是的,几公里之上,他们曾经深爱的家园,他们为之战斗、处死罪人的家园,最终被天顶的裂痕毁于一旦。

  而处死的罪人们,却在距离地表几公里的刑场上,被他们亲手解救的人民,烫成了七个姿势痛苦的白色雕塑。

  角落里,福欧捏着图纸,长出一口气后,一言不发。

  现场没有混乱,而是因为挖掘时出色的规划与设计,保持着坚固。

  人们异常安静。

  几个人一屁股坐在地面上,双手抱头,不敢相信眼前画面里的一切。

  而在另一个物理外壳之外的空间中,却有人仍旧因为这巨大的地下震荡而玩命逃生。

  他们履行了诺言,收到了熄灭的信号,于是全力逃走。

  在那一阵巨响后,逃走的路线却完全被打乱了。

  “烧熔发动机快要支持不住这样的流量了!”小泡大声说。

  “地下没有足以支撑的结构!至少现在我们根本逃不出这片崩塌的漩涡!往上!往上走!”42号说着,跟刘玉杭一起操纵着地航飞船。

  前后两台发动机几乎是超负荷运转。

  无数的巨石还未被完全熔化就迎面袭来,躲避不及就让余烬号外舱壁留下了深深的划痕。

  速度,就是此时此刻活命的根本。

  警报声已经响彻了舱室。

  烧熔发动机功率严重不足,这导致全船几乎是在砂石中剐蹭着前行。

  “距离地表500米,先生们,挺住!”小泡的声音反倒十分沉稳。

  “300米!”船体开始掉落零件,高温在舱室内铺展开来……

  “100米!”刘玉杭和42号紧握着发烫的操纵杆,坚持着没有崩溃。

  一声巨响,眼前白光一阵,他们都失去了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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