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苍茫。三四米宽的乡间小路上,缓缓凸起的石桥,约六七米长。扶着石栏向下细看,不宽的河床上长满了荒草,布满了荆棘,许是好久无人下河了。它在记忆里一直都是干涸的,虽是东西走向,我却不知道它从哪方来,又要流向何方。这样的黑白画面在我的梦中时时出现,似乎再怎么走也到达不了目的地。
这条无名河,村里的人们都叫它“河渠”,横亘在我的小村庄与东南方向的三角村之间,我的舅家就在三角村。我在内心里就把这无名桥叫作“外婆桥”。
我和我的父母都是自己父母最小的孩子,因此自我出生就没有见过祖父母与外祖父母,当然也无缘与外婆相见!
每年端午节,同龄的小伙伴娟娟她外婆提着五升笼,上面盖一条新毛巾来我们村的时候,我就仔细地端详过她,头戴月白色大手帕,大襟黑色棉布袄,宽阔的裤腿到脚踝处紧紧扎着带子,赫然露出一双三寸金莲来。一抬头望到她满脸皱纹却充满慈祥,我就躲进自家后院的柴房哭上一会子,也不愿让妈看到。那时我想,我的外婆也该是这个样子吧!并且我也知道,那篮子里装的是外婆包的粽子,枣甜米黏,粽叶香味儿在满街道盘旋。那时,我在心里呼喊着“外婆,外婆”。是啊,我要有外婆该多好!从那时起,就日日念着外婆。
家里没有其他人的时候,得空就向妈询问外婆的事情。得知外婆是西庙村人,约生于十九世纪七十年代,自幼随父学习中医儿科和妇科,出嫁后一直为邻村人治病,因为是小脚,常被乡人用毛驴请去医病。晚清时代的外婆居然是医生!突然对未曾谋面的外婆油然而生敬意。
于是,日日盼望母亲去舅家能带着我去,哪怕看看外婆的照片也行。那年暑假,农历七月十五日,是三角村的古会日,妈终于带着我要去舅舅家了!
先天下午妈就发好了纯白面,蒸四两重的油塔子,大约有十个吧。妈给娘家蒸馍格外用心。施碱面的时候非常慎重,揉了再揉看颜色,拍了再拍听声音,听到“砰砰砰”的声音,还要再揪出弹球大的面团来,放在小碳掀上用火烤烤,熟了掰开看颜色,合适了才开始切面团,为了大小均匀用盘秤一个个称。妈不是一下子卷完才切的,而是一个个称一个个卷,卷起来像塔一样,大小均匀像是机器做的。临进锅前,妈还要用纸包一个雄黄团,点燃摁放在小面团上,这样能保证蒸出来的油塔子闻起来香,看起来漂亮。看妈蒸馍很有趣,也更期待!
果然,半个多小时后,大而白的香油塔子出锅了!闻着满屋子里香喷喷的蒸汽,我不住的咽口水。待蒸汽散尽,还要用筷子头蘸着颜料在油塔子中间点个红点儿呢!
我也早已准备好了最喜爱白底红点的衬衣和深蓝色的确良裤子,叠得平平展展放在枕边。
第二天,母女俩人都换上了节日的新装,妈头顶着新买的格子手帕,我自然提起了装着打着红点的十个大大的油塔子的竹篮篮,上盖新毛巾,小跑着、雀跃着,嘴里还哼唱着歌曲——《小红帽》“我独自走在郊外的小路上,我把糕点带给外婆尝一尝”。因为一直在想象外婆的模样,妈一路上不停地叮嘱着餐桌礼仪,我也是左进右出了。
快到外婆桥了,我飞奔而去,把篮子放在石栏上,站在桥头向下望,野草野菜满河床都是。毛毛草、花裹兜、打碗碗花、野苋菜、灰灰菜、马齿苋、苦菊等认识的,还有见过但不知名的。草丛间跳出的蛐蛐时隐时现,蟾蜍呱呱地叫嚷着。
妈刚追上了我,迎面就看到了从南而来的肖战爱老师,肖老师是三角村人。不等我打招呼,老师就下了自行车喊着我的姓名,老师说接到通知学校派她带着我去县城参加奥林匹克数学竞赛。等不及回家一趟,老师就用自行车带着我奔往县城韦曲了,在那时我连奥林匹克的意思都不懂。后来,我只记得这座桥就是我到达距离舅家最近的地方,过了桥就是三角村的地界了。从此,外婆桥就常常进入我的梦乡。
大哥长我二十岁,见过外婆的,就缠着哥给我讲关于外婆的一切。哥说,因为是家里最大的孩子,逢年过节妈就派他去外婆家,外婆好静,不多言语。只是他一到,外婆就在窑窝(炕头墙壁里的柜子)里给他拿点心吃,吃完一定会让哥喝杯热茶,说就好消化了。走时,外婆总是把他送到大门口,站在门槛里,双手抓着门框一直望着,啥时候回屋哥也不知道。我羡慕地看着哥,何人初见外婆面,外婆当年见了谁。顿觉当妈的大孩子真好,还能见到外婆!哥还说,咱家孩子多,每年春夏之交,粮食青黄不接时,外婆会蒸两大篮子白馒头让外公送到家里来。大哥依然记得外婆最后一次来家是二哥出生时,外婆检查了婴儿全身,告诉妈这孩子身体很好,注意冷暖就可以了。二哥果然是家里身体最健康的孩子。后来外婆年岁大了,又是小脚,也就不来我家了,妈会抽空回去给外婆洗头洗脚剪剪指甲。从此,我就在脑海里勾画着外婆的样子。
说来也怪,未曾谋面的外婆竟会常常出现在梦里。我看到的总是背影,她左手挎着篮子,右手拄着拐杖,头顶帕子,迈着小脚缓缓地离我远去。多少次我都奋力急追,要么摔倒惊醒,要么脚怎么也迈不开而急醒。地点也总在那个无名桥边,哦!我的外婆桥,外婆桥!外婆桥。
秋风乍起,我升了一级,数学课上老师要教学吨、千克、公斤、斤、两等,学习了换算和进位后,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老师带我们去徐三湾人口中的河渠学习制作盘秤,老师布置我们带一个烂搪瓷盘,用网兜笼住,带着小刀就可以了。自然我们来到了我的外婆桥。不等老师发话,我们都在河岸河渠里开始找材料了。
秋天的河道,各种有名字的没名字的树与草,多了去了。各种不同的树叶儿发黄的,泛红的,更多的是绿与黄的过渡色,小伙伴们欢快地选择着。我迅速折下秤杆粗细的小白杨树枝,用小刀刮皮,直到光滑白溜,铅笔可以在上面画刻度。在老师的指点下,标注了零刻度。然后用老师带的几个一斤的砝码分别标出1斤2斤3斤4斤5斤的刻度,再用尺子量好距离等分成十等份标出稍短的刻度,那就是两了。下来开始拔草,看谁拔得多,称一称就知道了。等活动结束后,老师让我把大家拔草的情况登记下来,第二天还用这些数据命题呢。猪草呢,自然各自带回家喂猪,爸妈也开心。
随着老师的一声解散,三个村的孩子带着自制的盘秤和猪草三五成群地回村了。我则伫立在桥头向南边的三角村张望。踟蹰良久,夕阳西下时分,我突然鼓足勇气决定跑去舅家,把今天的收获与喜悦与已不在世多年的外婆分享。
手握一杆秤,身背一大捧猪草,跑呀跑,穿过北三角村来到南三角村,一路狂奔,心里呼喊着:“我要见外婆,我要见外婆。”不到半小时,到了南三角村。外婆家在哪儿呢?对了,我知道舅父的大名,问问吧。
舅父家的门敞开着,蹑手蹑脚进了门,只听到老妇人痛苦地呻吟着,一定是舅母,早先听妈说她病了,总不见好。屋子里出奇的静。天已渐黑,我鼓足勇气往前走,快到门口了,身子紧贴着墙壁往前蹭,单眼窥视到舅父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吧嗒吧嗒地抽着烟袋锅,脸色铁青。我怕极了,心咚咚直跳,再也不敢向前了。紧紧贴着墙慢慢退出。出了舅家的门,天已黑了,我大口地出着粗气,两行热泪不住地流着,用袖子擦了几回了,还是止不住。索性让泪肆意流淌吧。快步跑着,跑到北三角村的时候,忽然感觉亮亮的,抬头仰望,已是月上枝头了。上气不接下气,走走吧。依旧抱着那捧猪草,拿着秤,仰望苍穹,对着明月大声呼喊:外婆,外婆!
月光下似乎看到外婆桥了,隐约听到娘唤着我的名字,我又跑了起来。在外婆桥妈找到了我。大人们后来都说孩子贪玩,就再也没人提及了。
那一晚,我久久无法入睡,也不知 几点才迷迷糊糊地睡去,梦中我又在外婆桥看到了外婆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