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室后排的竹帘半卷着,蝉声从纱窗的破洞钻进来,落在老周批改到一半的试卷上。钢笔尖悬在"张明远"三个字上方,洇开一小片墨渍,像朵没来得及绽放就枯萎的墨梅。
我抱着作业本站在办公室门口时,正撞见他用拇指反复摩挲试卷左上角的折痕。那是张字迹工整的数学卷,最后两道大题却突兀地出现了两种截然不同的笔迹。老周从旧藤椅里直起腰,后颈凸起的骨节顶着洗得发白的衬衫领子,像青石板上倔强的笋尖。
二十五年前,他站在同样的位置。那时窗外的紫藤还没爬上三楼,粉笔灰在九月的阳光里起起落落。作为全县最年轻的数学教研组长,他在教师大会上摔了教案——因为校长要求给某个领导的儿子批改分数。"分数不是秤砣,能随便加减。"这句话让他的职称评定永远停在了中级。
此刻他摘下老花镜,镜腿上的胶布在鼻梁留下淡红的印记。我看着他打开上锁的抽屉,取出包着牛皮纸的记分册。册子边角已经磨损,扉页用蓝黑墨水抄着陶行知的句子:"千教万教教人求真,千学万学学做真人。"那是他当班主任时送给每届学生的毕业礼物。
蝉声突然尖锐起来。张明远的父亲是教育局新调来的科长,上周刚给学校捐了十台空调。老周的手指在两种笔迹间来回比划,突然抓起红笔,在两种答案交界的空白处画了条笔直的红线。墨迹未干时,他起身走向档案柜,铁皮柜门映出他鬓角的白发,像是落满了粉笔灰。
十年前冬夜,有个家长揣着红包敲开他宿舍的门。老周在蜂窝煤炉上煮了两碗阳春面,热气把眼镜片蒙成毛玻璃。"钱能买分数,但买不到孩子心里那杆秤。"家长摔门而去时,面汤在搪瓷碗里晃出细碎的波纹。那年他带的毕业班数学平均分全县第二,但家长们联名举报他"教学能力不足"。
此刻他抽出一沓泛黄的教案纸,最上面那张写着《相似三角形》。纸页右下角有块褐色的茶渍,形状像株歪斜的树。那是五年前暴雨夜,他为住院的妻子熬中药时打翻的。药罐在煤炉上咕嘟作响时,他正给生病请假的学生补课,窗外的雨把紫藤花打落一地。
蝉声突然停了。老周把试卷按在玻璃板上,红笔尖悬在打分栏。我看见他喉结滚动三次,笔尖终于落下——不是阿拉伯数字,而是一个鲜红的"重"字。墨迹渗透纸背,在玻璃板上开出细小的血花。
三年前春分,他在操场拦住翻墙逃课的学生。男孩挥来的拳头擦过他耳际,带起的风掀动他手里的点名册。"您现在装什么正直?"男孩的咒骂混着玉兰花香,"我叔叔是您顶头上司!"后来他在教师休息室用冰袋敷脸,却坚持不肯调离班主任岗位。
此刻他打开窗,六月的风涌进来,卷起案头那盆文竹的新芽。竹影在"重"字上摇曳,像是给判决书盖上了流动的印章。走廊传来脚步声,张明远低着头进来,运动鞋上沾着篮球场的红土。
老周把试卷推过去时,藤椅发出吱呀的叹息。我看见少年瞳孔里映出那条笔直的红线,像道劈开混沌的闪电。蝉声又起,这次是从少年攥紧的指缝里渗出来的。
黄昏时我经过教师宿舍楼,老周正在小院里给文竹换盆。竹根缠绕着去年的旧土,像纠缠不清的往事。他抬头望见天边火烧云,忽然说起他早逝的父亲——那位在饥荒年月守着粮仓饿死的会计。"人总得给心里那杆秤留块压秤的石头。"他说这话时,竹影正爬上他佝偻的脊背。
暮色渐浓,数学组办公室的灯还亮着。玻璃板下压着那张带红线的试卷,墨渍边缘微微翘起,像面倔强的帆。月光漫过窗台时,记分册上的"重"字正在褪色,而某个少年的人生试卷上,刚刚落下第一道笔直的墨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