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撰09 荡妇

想要详尽地解释事情的起末经过往往是一件比较困难的事情,因为从不同的层面去叙述,事件所牵涉到的深度与广度往往也有所不同,但是根据专业性叙事风格的惯例,我选择了从最浅显的切入点,也就是事件开始被当事人关注到的那一个时间点。

大约2002年12月,美国一家房地产开发公司为了开发海岛高级度假村而开始在北大西洋的岛屿中选址,最终选中的地址是一个距离哈瓦那约800海里的无人岛屿群。岛屿气候宜人,而且有大片未开发的优质海滩,是很理想的地址。施工队伍很快就到达目的地开始勘探地形并进一步评估岛屿的开发价值。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他们发现了一个不幸的事实,这个岛屿并非开发公司最开始预想的那个风光宜人的天然度假胜地——这个岛屿实际上已经被开发过了,而且是以一种令人震惊的形式。捷足先登的开发者无视了迷人的海滩与葱郁的植被,前往了岛屿的更深处,在岛屿中部岩层的地下,他们建造了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基地——而目的是为了拷问战俘。

尽管岛屿的外部依然保持着天然的自然风光,岛屿的内部已经变成了截然不同的面貌。在秘密基地里,施工队伍找到了类似纳粹集中营与毒气室的设施,此外还有多个用于拷问与监禁的囚室,在设施的最底层,他们甚至还找到了专门用于处理尸体的大型焚化炉。

不知道是否值得庆幸的是,当施工队伍发现时,这个地下基地已经被废弃了,因此没有人目击到与拷问机关相关的幸存者或者尸体,但这也导致了当事人无法得知这座拷问设施到底是由谁建设的。有人推测可能是纳粹建造的臭名昭著的集中营之一,但是却又很难解释为何二战时期德国能在欧洲战场战事胶着的状态下仍有余力在美洲方向建立一座颇具规模的集中营,随后也有人猜测这是冷战时期苏联在古巴布置军事基地时同时建造的拷问机关,但到最后,人们普遍认为这是美国政府在恐怖袭击之后所建造的,专门用于关押与拷问塔利班组织成员的临时设施,因为美军一直以恐怖分子属于非法战斗人员而非战俘为由而拒绝履行《日内瓦条约》中不得虐待战俘的条例。然后随着古巴关塔那摩监狱的启用,这里也随之被废弃。

但这些猜测都只能流于谣言,显然不会有军方或政府部门会承认这种违反人道的建筑设施是出自他们的手笔,房地产开发公司无法寻求补偿,高级海岛度假村的建设计划被迫流产,因为没有人会想住在一个巨型焚化炉的正上方。

然后,就在施工队伍准备撤离这座令人不安的岛屿时,他们发现了一件出现在这里似乎非常合情合理,却又离奇得不可思议的东西——一架中世纪时期专门用于惩罚异教徒的拷问工具,铁处女。虽然大部分人对于现代拷问技术发展到什么地步都没有多少认知,但是从常识的角度看,在现代化的关押设施里出现了这么一件古老的刑具,这很难解释得通。于是,在仅仅是一点点好奇的驱使之下,他们胆战心惊地打开了铁处女。

令人松了一口气的是,铁处女内部没有破烂不堪的尸体,但奇怪的是,也没有人们印象中应有的密密麻麻的铁钉,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有着柔软靠背与扶手的座椅。与惊悚的造型不同,“铁处女”的内部没有任何会造成伤害的东西,看起来只是一个用来拘束犯人让他们不能活动的装置,使用经典刑具做外形似乎只是设计者的一种恶趣味。

然后很快他们就发现这种恶趣味来得比预想中更糟糕,因为他们在尚未完全销毁的档案库里找到了这具“铁处女”的使用说明。根据资料,这台装置的正式名字应该叫“Das Schlampe”,德语中意为“荡妇”。根据资料,这台设施的作用在于在不留下外伤的前提下实施刑罚。装置的作用是通过凝胶电极模拟神经电信号实现的,在“荡妇”内部的椅子靠背上有着与背脊紧密贴合的凝胶电极,在铁处女造型的内壁也贴附着充气式凝胶电极。行刑时,战俘或犯人会被要求赤裸上身进入“荡妇”内部,后背与座椅靠背严格贴紧,双手被拘束固定在扶手上,当外壳合上后,犯人便会彻底被监禁在装置内部,随后内壁的凝胶电极会随着充气而膨胀起来,直至与人体密不透风地贴合在一起。装置每次的运作时间是五分钟,可以人为调整,但不建议延长。在这五分钟内,“荡妇”会通过凝胶电极给予犯人神经电刺激,这种电刺激信号可以随着行刑者的指示模拟一切可以想象的痛楚,包括刺伤痛,烧伤痛,撕裂痛等等。在经历过这五分钟之后,犯人将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而且更巧妙的地方在于,通过电刺激模拟的痛楚不会留下痕迹,没有可以验明的外伤痕迹,更不会像药物拷问般导致异常的生化结果,完美地避过了《日内瓦条约》的追责。

有理由相信,这样的装置绝不是我们所谓的恐怖分子能够实现的,它只可能出自出身良好,受过高等教育而且对学术事业充满热忱的衣冠禽兽之手。从某种常人可能无法理解和接受的角度来看,这台装置甚至达到了艺术品的地步,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卡夫卡《在流放地》里描写的用于在刑犯身上刺上法律条文的诡异装置,不同的是,这不是文学创作的想象物,而是人类发展史上一个登峰造极却又惨绝人寰的真实产物。

经过检查之后,施工队伍发现这台装置已经无法正常运作了,拷问室里的后备电源可以让装置实现充气,但却无法进一步运行,因此他们相信模拟痛楚的功能自然也无法实现。我们并不知道这到底意味着建造“荡妇”的项目计划已经宣告失败,还是说这只是一台不完善的原型机,完成品的“荡妇”已经在关塔那摩监狱正式投入使用。但对当时的施工队伍来说,这个问题并不重要,对他们来说,工程终止才是他们关注的问题。他们与开发商协商后同意对岛屿的秘密保持缄默,并且决定尽快离开这里。

在运输船到来前的那一天,施工队度过了一个相对悠闲的假期,尽管并不是对所有人而言都是如此。当天晚上,一个工人组织了一场牌局,工人们随身携带的现金不多,因此缺乏赌注,百无聊赖之下,他们想到了这部装置,并且提出了一个糟糕的惩罚:在牌局里输掉的人要在“荡妇”里坐五分钟。他们最初也许只把这当成一个余兴节目,虽然听上去有些可怕,但谁都不相信这台装置真的能启动。于是在酒精作用与众人起哄的唆使之下,牌局的惩罚被接受了。

因为输掉牌局而进入“荡妇”的工人总共有五个,全部都平安无事,其中四个甚至把这当成了自己吹嘘的资本,但剩下的那一个却没有再提及这件事——因为他是唯一一个不幸地真正承受了“荡妇”施加的剧痛的人。

关于这个工人的个人信息,人们基本找不到记录,根据工友们的谈话,这个人的名字叫Jo Wang,然而在施工队伍的员工名单上没有找到这个名字,经过排除法的筛查,人们最后确定这个工人在身份证上的名字应该叫“Joshua Wang”。尽管没有照片,根据名字来推测,他应该是亚裔,没有怎么受过教育,很可能是文盲。他的父母为他冠上这种有着信徒色彩的名字,但他却很可能一直都不知道自己的全名应该怎么写,在日常交流里他都自称为Jo,也以这个名字被工友们所认识——我们姑且接受这个假说。

那一天的牌局里他的手气并不算差,但是也没有赚到多少。不幸的是,在最后一局里,他太过自信,把注赌在了一张黑桃J上,可能是因为他相信这个出现在他名字里的字母会给他带来好运——然而并没有,他的对手以一张红桃K胜过了他,因此他成了最后一个被罚在“荡妇”里坐五分钟的输家。

接下来的事情在其他工人眼里和之前四次没有区别:赤裸上身坐在扶手椅上,关上外壳,按下开关,装置启动,内部电极充气把空间填满,然后便到此为止。里面的人无法深呼吸,但也不至于窒息,五分钟后装置停下,他们再打开外壳,里面的人依旧安然无恙。这样的事在重复四次之后大家都麻木了,谁都不觉得这一次会是例外,包括Joshua Wang本人。他选了承受五分钟的“烧伤痛”,不过在他和其他工友看来,如果装置无法正常运作,选什么似乎都没有区别。他带着醉意脱去上衣坐进了装置内,很快便被内壁的充气电极压得难以呼吸,但是他没有太在意,因为之前的四个人都是这样过来的。

大约十秒之后,他发出了惨叫声——鬼使神差地,装置在这一次成功运作了。烧灼的剧痛让他从熏醉的状态清醒了过来,也彻底粉碎了他无知的蛮勇。烧伤的痛楚像把表皮活生生剥下来后再用火焰烧灼底下的真皮般可怕,而且不同于真实的烧伤,在现实中,皮肤被烧伤到一定程度之后神经会坏死,因而痛觉便不复存在,但这台装置完美地把握了两者之间的尺度,烧灼的程度被精准地控制在只会让人产生剧痛,却又不会痛得麻痹或者晕厥过去的地步。在这个角度看,装置的设计者实在有着恶劣但非凡的才华。

在虚拟的火焰中,他被活活焚烧着,而且没有人试图制止这件事的发生。最开始他发出惨叫时,谁都没有当一回事,很可能是因为他们知道,当醉鬼被强行拘束时通常会胡言乱语大喊大叫,所以大家都不以为意。后来有人猜想,这是为了恐吓那些没有被挑中坐进“荡妇”的人才发出的惨叫声,特别在那些之前也被惩罚过的输家看来,这种叫声特别能达到吓人的娱乐效果,因此他们也不加制止,反而继续起哄,因为他们自以为对装置内的工友正在经历的痛楚了如指掌,因为“他们也经历过”。

大约一分钟后,Joshua Wang便没有再发出叫声了。在别人看来也许是他对这种吓唬别人的行为已经腻了,因为他们也觉得腻了,但实际上并非如此,他只是痛得连呼喊的力气都没有了。然而他的惩罚并没有就此终止,在这台拷问装置里,他被活生生地焚烧了整整五分钟才成功逃出来,而当他从座椅上起来时,他几乎连站都站不稳了。他的工友以为他只是喝得烂醉,意兴阑珊地结束了牌局。这天发生的事谁都没有说出去,因为在他们看来其实什么都没有发生。

对连同前四个输家在内的施工队工人来说,这件事便到此为止了,但是对Joshua Wang而言却并非如此。在那次之后,他表现出非常奇怪的精神状态,一方面变得敏感神经质,对他人的话语和接触都容易反应过激,同时另一方面却又变得越发沉默寡言,反应迟钝,有时会长时间地陷入呆滞。

囿于自身的文化水平,他很难清晰有条理地表达出自己的想法与情绪,旁人也无法理解他到底遭遇了什么。明确的是,这些无法理解的变化是发生在岛屿开发事件之后,因此有人猜想,在“荡妇”里他所经历的事情与其他人是截然不同的。但这个猜想在其他人看来不值一哂,没有任何证据表明他确实承受了烧伤的剧痛,没有外伤痕迹也没有异常的生化结果——而这却正好是装置的目的——公司也不关心一个底层文盲工人的精神状态,在除本人以外的所有人看来,这件事都是无意义也不值得关注的琐事。

Joshua Wang在五年之后因为公司遭遇经济危机而被裁员,此后的经历便再难追寻,他从无人关注的底层工人群体中脱离,成为了更为庞大同时也更为不受关注的失业人群中的一员,他的经历越发无人问津。

他很可能直到现在都未能理解自己当时究竟经历了什么,因为他所承受的痛楚要远远高于他所在的层次。他不理解装置的原理,也不明白装置的用途,他能够确认的事只有一件,那就是当时他经历了无法忍受的剧痛,然而当他从装置里步伐踉跄地走出来之后,他连这件事都无法确认了。他的身上没有任何烧伤的痕迹,皮肤的感觉与肢体的活动都没有大碍,烧伤的剧痛在现实里仿佛不曾存在过,只在脑海留下了灾难般的记忆,然而与他有着类似经历的人,却没有这种记忆。

这件事到此便结束了,拷问小岛地址成谜,“荡妇”的存在无从查证,至于Joshua Wang的下落也无人关心。事件不了了之,再也找不到任何像样的后续展开了。这对我来说多少有点遗憾,但是让这件事继续保持这种如隐雾中的状态我也并不讨厌。

七分真三分假的谎言是最难看破的,但在这样的都市传说里,三成的事实都未必存在。不过即便如此,我也很乐意相信那些显然是谎言的东西。我相信Joshua Wang这个人物的存在,而且我相信他并不是一个罕见的例子,因为我认为你——或者说我们大部分人——都是他的同类。并不是所有的痛苦都有收获,并不是所有的痛楚都有价值,有些事情从最开始对我们来说就是毫无意义的,因为这种痛楚本身就不是为我们而设计,也不是针对我们而存在的,我们只是因为无端的巧合,承受了无谓的剧痛,而这件事永远无法清晰地向他人倾诉,因为他们会说“他们都是这样过来的”,但你却无法验证他们是否有着与我们相同的记忆。

我不认为每个人都在经历这样的事,但我相信每个人都会经历这样的事——无意义的试炼与考验,不会带来任何教训和成长的苦痛,就算试图去理解也不能得出任何合理的结论。人们承受剧痛的理由与剧痛本身往往不存在任何关联,但这种状态才是常态。而对这种状态保持缄默,无处倾诉,是另一种更常见的常态。

这不是他人过去的经历,这是你此时此刻的状态。你正活在“荡妇”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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