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中,林黛玉是曹雪芹最钟爱的女子,她是曹公笔下的“世外仙姝”,人世之外美丽美好的仙女。然而,一个如此卓绝而深情的女子,却生活在薄情的世界里。深情遭遇薄情,造就了宝黛的爱情悲剧和命运悲剧。
(一)
林黛玉所处的世界是薄情的。在这里,权、钱和面子最重要,人的生命轻如草芥,尊严也无从谈起。
在第三回《薄命女偏逢薄命郎,葫芦僧判断葫芦案》中,贾雨村为保住官位,卖贾王史薛四大家族一个人情,“徇情枉法,胡乱判断了此案。”更耐人寻味的是,跟薛蟠争买英莲的薄命郎冯渊的亲戚朋友,无一人替冯渊出头伸冤。“冯家得了许多烧埋银子,也就无甚话说了。”再看看贾府,贾府是“慈善宽厚之家”“凡老少房中所有亲侍的女孩子们,更比待家下众人不同,平常寒薄人家的小姐,也不能那样尊重的。”金钏是当家主母王夫人的贴身丫头,王夫人亲口说“金钏虽然是个丫头,素日在我跟前比我的女儿也差不多。”地位之高可以想见。金钏含羞赌气自尽后,王夫人确实伤心,她独自“在里间房内坐着垂泪”,向前来安慰自己的宝钗哭诉。宝钗解释道“她并不是赌气投井。多半她下去住着,或是在井跟前憨顽,失了脚掉下去的……”王夫人也就释然了。随后,赏赐了银两衣裳,私下找宝玉谈了次话,伤心也就随风飘散了。
金钏再有地位,也只是个丫鬟。贾迎春是侯门绣户中金玉尊贵的二小姐,被她父亲许配给了孙绍祖,贾母“心中却不十分称意,想来拦阻亦恐不听……只说知道了三字,余不多及。”贾政深恶孙家,“劝谏过两次,无奈贾赦不听,也只得罢了。”贾赦为什么要把女儿许配给“中山狼”呢?因为贾家这时已显颓势,孙绍祖“家资富饶”。根据孙绍祖对迎春说“你老子使了我五千银子,把你准折卖给我的。”我判断,贾赦使了银子不还是实情,又贪图孙绍祖家产,才把亲生女儿推进了火坑。
这样的例子还有很多,比如可卿、贾瑞、金哥之死,晴雯、司琪、入画被逐,等等。在这个世界里,重要的是封建礼法,重要的是权利金钱,重要的是上层意愿,重要的是尊卑之分。在这里,生命、尊严和感情太过廉价,而谈生命、尊严和感情则太过奢侈。
(二)
林黛玉秉绝代姿容,具稀世俊美,心思玲珑,才华卓绝。更难得的是,她遵从本心,不虚伪不矫饰,敢爱敢恨,深情而执着。
黛玉对宝玉用情至深。在第二十六回《蜂腰桥设言传心事,潇湘馆春困发幽情》结尾写道,黛玉听见贾政叫了宝玉去,一日不回来,心中也替他忧虑,至晚听说宝玉回来了,心里要找他问问是怎么样了,谁知敲门却被丫鬟拒绝了。黛玉这个有着七窍玲珑心的女孩,立刻回思一番,自己父母双亡,无依无靠,孤身一人在舅母家依栖,“越想越伤感起来,也不顾苍苔露冷,花径风寒,独立墙角边花阴之下,悲悲戚戚呜咽起来。”哭得附近柳枝花朵上的宿鸟栖鸦都不忍再听。正在这时,宝玉袭人一群人走出来送宝钗,黛玉要上去问着宝玉,“又恐当着众人问羞了宝玉不便,因而闪过一旁,让宝钗去了,宝玉等进去关了门,方转过来,犹望着门洒了几点泪。”黛玉是真性情的女孩,宝玉在薛姨妈家吃酒被李嬷嬷劝阻时,林黛玉言语犀利地反驳李嬷嬷,还戏谑刘姥姥“母蝗虫”,可见嘴上的确爱刻薄人。但是对宝玉,她一身病愁,满腹委屈,却隐忍着,决不当众给宝玉难堪,这是多深情的维护。
书中描写宝黛的深情,最淋漓尽致的是第二十九回《享福人福深还祷福,痴情女情重愈斟情》中,宝黛因为张道士给宝玉提亲引发的矛盾。其间使用了三个层次的心理描写,这在整部书中绝无仅有。宝玉见黛玉又病了,放不下心,饭也不吃,不时来问。黛玉又怕宝玉有个好歹,说道“你只管看你的戏去,在家里做什么?”由此引发了宝黛最为激烈的一场争吵。在第二个层次心理描写中,黛玉心想“你只管你,你好我自好,你何必为我而自失。殊不知你失我自失。”显然,在黛玉心里,宝玉比自己更重要。第四十五回《风雨夕制风雨词》结尾,宝玉夜间冒雨前去看望黛玉,黛玉一问宝玉点着灯笼,委实放心不下,把自己的玻璃绣球灯拿下来,点了一支小蜡递与宝玉,批评他“跌了灯值钱,跌了人值钱?你又穿不惯木屐子……怎么忽然变出个剖腹藏珠的脾气来。”出尘傲世如黛玉,若非至爱宝玉,怎会留心到凡俗中最细微之处。我看87版红楼梦电视剧,记得最清楚的细节之一就是黛玉死后,宝玉拿出玻璃绣球灯默然不语、睹物思人。
黛玉不止对宝玉情深,对姐妹也情深似海。她自“小孩儿口没遮拦”开始“接了”宝钗“案”,到“互剖金兰语”之后便成知交。后来,机缘巧合,薛姨妈照顾黛玉饮食起居,十分经心。黛玉感戴不尽,“以后便亦如宝钗之呼,连宝钗前亦直以姐姐呼之,宝琴前直以妹妹呼之,俨似同胞共出,较诸人更似亲切。”
黛玉与人交往无论地位金钱,只看是否和契。宝玉向黛玉珍重转赠北静王水溶送的鹡鸰香念珠,黛玉掷而不取。黛玉和贴身侍女紫鹃情同姐妹。在《慧紫鹃情辞试莽玉》一回中,紫鹃对宝玉说:“我并不是林家的人,我也和袭人鸳鸯是一伙的,偏把我给了林姑娘使。偏生他又和我极好,比他苏州带来的还好十倍,一时一刻我们两个离不开。”正因为黛玉如此对待紫鹃,所以紫鹃对黛玉,才不像仆人对主子,更像姐姐对妹妹,不仅在生活上处处照顾,还在感情中时时为黛玉着想。
黛玉是至情至性的女子。她的爱与恨,笑与泪,虽受环境限制,说不上酣畅淋漓,也算得上多姿多彩了。
(三)
在那样薄情的世界里,只需要门当户对势均力敌的婚姻,容不下志同道合心心相印的爱情。
看看贾政的门生傅试,仗着妹子傅秋芳有几分才貌,便想与豪门结亲。他不曾把妹妹当成一个活生生的人,只当做进身的阶梯。但豪门贵族嫌他根基浅,不屑与之做亲。再看张道士给宝玉提亲:“若论这个小姐模样儿,聪明智慧,根基家当,倒也配得过。”就连凤姐儿打趣黛玉给他们家做媳妇时,也指着宝玉说:“你瞧瞧,人物儿、门第配不上,根基配不上,家私配不上?那一点还玷污了谁呢?”在这里,家私根基、外貌身材、聪明智慧一件一件都经过了计算,只有旗鼓相当势均力敌,才有可能成就婚姻。唯有感情一文不值。
生活总是一地鸡毛,《红楼梦》中的豪门贵族也不过如此。邢夫人与贾赦是依附与被依附的关系;贾政与王夫人看似举案齐眉,实则心存嫌隙;贾珍与尤氏在撕破面子后,勉强维持着表面的和睦;贾琏对凤姐“一从二令三人木”;贾迎春被孙绍祖无情作践;薛蟠和金桂闹翻了天;多姑娘当着多浑虫的面就敢出轨……一个个鲜嫩灵动的女子都从“珠子”变成了“鱼眼睛”,一对对夫妻都被埋葬在婚姻的坟墓里。读遍《红楼梦》整部书,你会发现除了传说中的太上皇和皇太后二位圣人,唯一可能拥有幸福婚姻的夫妻,只有贾代善和贾母。贾母在清虚观打醮时,听到张道士说宝玉和当日国公爷的形容身段、言谈举止是“一个稿子”,贾母满面泪痕,说:“正是呢,我养这些儿子孙子,也没有一个像他爷爷的,就只这玉儿像他爷爷。”从贾母的表情言谈,还有他对宝玉的宠爱中,可以想到贾母对贾代善的深厚感情。即便如此,贾母屋里仍有“几位老姨奶奶”。
那个世界里,未婚女子是不该懂感情的,家人最怕她们“看了杂书,移了性情”,即使是女先儿来家里说书,祖母和母亲也不会让莺莺张生红娘子“这些杂话给孩子们听见”。黛玉聪慧绝顶,有满满一屋子的书,又读过了《西厢记》,听进了戏文“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受到了那时不该接受的爱情启蒙。于是,她不再是没有思想、受封建大家庭摆布的机器人,她变成了一个有血有肉有感情的、活生生的人。
薄情的世界容不下深情的男子和女子。他们光芒太盛,把周围人一地鸡毛的生活比得太寒碜。于是,悲剧就这样拉开帷幕。
情深不寿,慧极必伤。绛珠草用如海深情偿清了神瑛侍者的灌溉之恩,最终踏上归途。黛玉以命偿情,宝玉出家为僧,实现了对黛玉许下的诺言。
《红楼梦》以幻境开始,以悲剧结束。曹公给他最钟爱的女子安排了“玉带林中挂”的结局,令人惨伤心碎。但是,与红楼一众薄命女子相比,黛玉何等幸运,遇到了她挚爱也挚爱她的人,在跌跌撞撞相伴随行中,懂得了爱情,在冰刀雪剑严相逼中,相互取暖相互慰藉。她尽情地笑过、哭过、闹过、爱过,也算不负此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