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言新辰
陌上花开等人归，似曾相识燕归来。
妈妈的爸爸是抗美援朝的老兵，染了一身重病，家中的重活完全干不了。三个儿子长大成家，谁家也不愿意管他们，妈妈一气之下，带着姥姥姥爷和小姨，自己当起了这个家，那年她十二岁。
她带着比自己小三岁的小姨上山挖野草，开垦荒地，十二岁的姑娘个子不高，高高的稻草要挑，挑不上去就用肋部去抵住，然后使尽全身力气弄上去。地里要犁田，她自己就在前面拉，小姨就在后面跟，两人憋着劲儿狠命干，小姐俩就这么硬生生的开垦了一片荒地，就这么种上了一家人的口粮。
别人家的小孩放学回家有说有笑，她和小姨带着农具随着夜色回家，姥爷责怪她俩回来太晚，她俩笑着像朵花，对姥爷说“爸，下次不会了。”
心中的害怕，身上的疼痛都是不能说的。
妈妈说，那时候只想着爸爸不死就好了，所以家里但凡有点好吃的，都会留给他，觉得他吃好一天，就可以多活一天。
姥爷走的那天，妈妈本来是要和同村小姑娘去赶集的，姥爷只让小姨去了，把她留在了家里，她当时是生气的。
姥爷远远的就对她说“闺女，不要生爸的气，原谅爸，爸可能看不到你出嫁了，想再多看你几眼。”
下午，姥爷穿戴整齐的坐在屋前，一动也不动，姥爷就这么走了。
妈妈就“爸、爸，爸你怎么了……”喊呀喊呀，但姥爷再也没应妈妈。
未嫁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这是姥姥接受的教育。
妈妈跟着姥姥，姥姥跟着儿子，再后来妈妈被安排结婚，她在衣襟上绣了朵花，出嫁那天，她回头望向姥爷墓的方向，轻轻问了一句——“爸，我出嫁了，你看到了吗？”
妈妈就这么成了家，从山的这头到了山的那头，从一个贫瘠的小山村到了另外一个贫瘠的小山村，一穷二白，家徒四壁，而生活要继续。
我出生那年，妈妈在屋前种了一棵树，她说，那树是会开花的。
我考上大学，妈妈特意去买了支外壳是红色的钢笔，上面还刻着一朵绽放的牡丹花，她郑重的将这支笔和一本黑皮本子一同交到我手上。
她说，花开富贵，前程似锦。从今天起，你就要自己走自己的路了，这是妈送你的，算是对你的祝贺。
本子的扉页上是爸爸的清秀字迹，上面写着——愿你不忘初心，勇敢前行，为实现梦想努力再努力！落款人写了母亲父亲。
爸爸说，字是他代劳的，话是妈妈说的。
临行前一晚，妈妈没睡，坐在客厅，守着时间，她怕我起不来，误了火车。
凌晨两点半她在厨房给我煮了八个鸭蛋，放在了我的背包里。
三点我醒来，开门的时候，她恰好在门外。
她说，我就怕你睡过去，准备叫你。
我说，不会的，我定了闹钟。
她说，嗯，我知道的，只是不放心。
她走来走去，絮絮叨叨的讲，什么上了火车你要记得看行李，什么给你煮的鸭蛋记得吃了……
生怕忘了什么，她没出过远门，她把别人对她讲的和她能想到的都全部讲了。
凌晨四点，车来了。
妈妈对我说，快一点，别让人家等太久了。
她走在我前面提着我的行李箱，我第一次发现我已经比她高出一个头了。
我说，我来吧。
她说没事，这点东西妈能行的。
她背着我的背包，那样把她的背压弯了许多，她几乎是佝偻着整个身子，喘着粗气，扶着栏杆一步一步下的台阶，步履有些颤抖。
她回头笑着对我说，妈妈年轻拎得动，天气太热了才会老喘气。
而我在昏暗的灯光里看见的是她额头上似珍珠的汗珠和她红了的眼眶，不知道说什么。
东西被她整整齐齐的放上车。
她看了看我，没说话，转身客客气气地对开车的伯伯说，麻烦了，一路上费心了。
车开了，她就站在原地久久不动，望着我离开。
我回头望的时候，才发现，她和黎明前的黑夜一起渐渐的变小，再变小，最后一同消失在了眼前。
在车上，我才发现，那些曾在我脑海里无数次播放的要怎么和她拥抱，要怎么和她说再见的画面，都没有出现。
我们就这样彼此开始了离别，直至后来逐渐习惯离别。
母亲节都会给她发个祝福短信，大抵的话是健康幸福。
有一次，她很严肃的说，“我很不高兴，你为什么要那么写？”
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问，才知道她嫌弃我没有祝她年轻，她觉得我嫌她老了。
这个生气的理由让我哭笑不得，但再多的解释都显得苍白无力，也于事无补。
我远在外地，只能拜托爸爸安抚妈妈，让她不要生气，我第一次觉得——身在异地，无能为力。
这年，我发现妈妈怕老。
姥姥病重，我半夜常听到房间传来妈妈的哭泣声。
我站在门外，不知道可以怎么安慰她。
妈妈泪水涟涟，说着说着声音就沙哑起来。
她像个孩子一样哽咽着说，妈妈要没妈妈了。
我很想对她说，妈，你还有我。
但是话到了嘴边却还是没说出口。
最后只给了她一个拥抱。
我知道，拥抱无济于事，但总好比什么也没有。
那之前，遇到事，可以尽情大声喊一声妈妈爸爸，委屈有地方诉说，思念有地方流淌。
到后来，才发现，痛苦是不说话的，最终都成为了沉默。
妈妈的小腿肌肉开始出现了问题，她自己舍不得花钱，就每天晚上要用热水敷，用热水烫脚，涂上药，用布条紧紧缠绕在小腿肚子上，以此来减缓疼痛。
但是她仍然会走不了多久，就会开始疼痛起来。
这些，直到回家，我才知道。
我责怪她，为什么不告诉我。
她笑着说，远水解不了近火。
而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那天，河边冷风阵阵，但头顶上的太阳很热烈。
我们两个快走到桥上的时候，她突然开口说，我现在一看到跟我一样年纪的人健步如飞，而我现在却这个样子，我就想我好没用，为什么别人好好的，我却成这样了。
我说，没有，怎么会没用呢？你是我们家的主心骨，是我们家的掌门人，是我们家的大功臣，怎么会没有用，你不要瞎想。
那时，她体态臃肿，满脸憔悴，长期的阳光暴晒和生活负担，已经把她姣好的面容给消磨了。
我牵着她一步一步向桥上走去。
我说，以后我就这么牵着你一步一步向前走，你可不许逃哦！
她笑了，像那天的太阳，明亮。
我望着她，想起她年轻时拿着藤条满院子追着打我的日子，那时候我怕极了她，因为学习不好要挨打、做错事了要挨打、贪玩了要挨打、没做家务要挨打、犯了家规要挨打……
她说，这是给你立规矩，教你做人，只有痛了才能长记性。
再后来我反而希望她能打一打我，哪怕是骂一句也好，但再也没有。
她年轻的时候挥霍青春和时间，她本想着可以给我铺好道路，让她爱的我不用那么辛苦，可到了后来却发现徒劳无益，于是她的悲伤就开始蔓延开来。
她对衰老的害怕、对岁月的无奈，以及她一个人站在原地看着我独自离开家的失落是那么强烈，而我，却都无法一一亲自体会。
七岁的时候，我送了她一朵花。
我不知道母亲节是要送康乃馨的，只知道妈妈偏爱红色，挑了那红艳的玫瑰。
把写好的贺卡一同花放在她的房间。
妈妈说，我不爱这花儿，也不稀罕这贺卡，你买的东西，我都不中意。
那成为了第一次的母亲节礼物，也成为了这么多年来的唯一礼物。
妈妈说，我不爱吃这东西，你吃吧。
妈妈说，我嫌你丑，你就不要跟别人说我是你妈。
妈妈说，我还年轻的，你就勇敢往前冲，我做你的后盾。
妈妈说，我还供得起你，你出门不要舍不得花钱。
……
妈妈说了很多，她说的话，我全部都相信了。
到后来，却发现统统都是谎言。
作证的便是那些因为。
因为本子里还夹着那已经枯萎的干花瓣。
因为搬了几次家，贺卡还在柜子里，上面写着：妈妈你永远都是最年轻的，我爱你！
因为怕我会舍不得吃，而留给她。
因为她不想让别人知道，我有一个当清洁工的妈。
因为她开始害怕衰老，害怕不能再继续守护。
因为穷家富路。
……
我说，你干嘛老打电话，我这挺忙的。
妈妈在电话那头久久没出声。
后来，她说，别人家的孩子都回来了，我看见了就想你了，想听听你的声音。
妈妈问，我是不是老了？
我说，在我心里你永远三十岁。
妈妈说，为什么不是十八岁？
我说，你十八岁还没有我。
妈妈笑了，那褶皱的细纹像朵花。
妈妈的花儿开了，我已不再是小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