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一口叫人间的大锅里,所有的牲口都被沸腾的人情翻煮着,煮得内外都肥腻流油,质地酥烂,没点硬实处最好。
这是我们身为牲口的命运,被永远炽热的人间煮成一锅潲水。
但在此之前,我们要先受难。
2.
牲口们成堆地挤在黄土地里。我在其中。
我们全都静默无声,等待屠宰。
不远处,有的牲口还在奋力地拉磨子,蹄声碎成了天地间弥漫的黄土尘。
它们是劳役,而我们则是积蓄已久的肉粮。它们受人们鞭打,不断地在黄土地上记载自己的足迹,只是年复一年,圈复一圈,每日都只是重复,仅仅也只是重复。只是不知是被渺小的人类驱使,还是被庞大的命运驱使,不清楚。
我觉得我过于悲天悯人,毕竟,我生的尤其短暂,死也一样短暂,只是等待死亡的时间相当漫长。
3.
老驴一辈子都在拖拽着那个巨大的石磨盘。
它的头重重地垂着,重得不似它头颅本身的重量,像是有什么无形的东西,强按下它试图抬起的头颅。
它踩得黄土地都印着浅浅的坑,一圈又一圈,它的蹄子印比它这辈子凌乱得多。
顷刻间,我看得见的蹄子印被我看不见的风铲了去。
老驴把蹄子踩得直响,和其他驴子蹄声比,却微不足道,也听不出什么异样。
百千个磨子在牲口的拖拽下,借着它们的命,活着一样的转动。
满天的黄尘里,我好像看到老驴土黄的蹄印流成了乳白的米浆。
4.
我们每天倍感无力的东西,说不清,只是事情就这么发生了,我没法去改变什么,于是就只有在日复一日的咀嚼中消磨生命。
至少,我是不愿生在屠宰场的,但我没法。
我睁开眼窥探这个世界的时候,我已经是一只牲口了。
作为一只牲口,每天咀嚼着饲料,睡在干草垛上。我的一生没有什么太大的意义,需要我的也只有餐桌。
每天清晨,正午,再到黄昏,都是一样的平平无奇,一只牲口是在积蓄一生去等待屠宰。
我的白天和黑夜只有睁眼闭眼的差别,我的生与死只有在不在咀嚼的关联。
5.
睡在旁边草垛的牲口告诉我,围栏东墙角塌了个洞。或许我们可以从那缺口逃出去。
但我们浑身的肥膘告诉我们,那个生门不属于我们。
因为从前没有生的希望,于是像其他牲口一样尽日吞咽,贪图痛苦前的快乐。于是在机会来临时,我们除了一身的肥肉之外,毫无准备。
那个洞,只能容许一开始就清醒着的牲口逃离,但我们不是。
我们是要等墙全部塌了,才能晃着浑身肥肉,颤颤巍巍地争先恐后地挤出栅栏。
但那时我们是否还活着,这是个问题。
如果我们出去了,发现满世界都是屠宰场,那我们是否会懊悔出逃的选择?
在昨天,睡在旁边草垛的牲口兄弟被拉了出去。
它挣扎,发疯似得吼叫,嘶鸣。在围堵的人群散去后,只有满地凌乱的杂草,和拖拽留下的死亡的痕迹。
那天夜里,我梦里回响着肉厂机器轰鸣声。
面对屠宰,我不甚悲伤,悲伤对于死亡而已,于事无补。屠宰场里有一千头牲口在等待屠宰,一千头牲口里有一个我,一个我在一千头待宰牲口的静默之中。
在每一个白昼里等待夜晚,在每一个夜晚里有等待白昼。
6.
我不在咀嚼的时候,就躺在黄土地里,没有人会在意此刻的我。
毕竟谁也不会去留意一只牲口的日子是否过得有意义,只要我能用一生的时间去积蓄肥膘,那我对于人类而言就是有意义的,但,只是我的存在有意义。
从前我没想过屠宰场外是什么。是自由?还是更多的奴役?
没有人主宰我的命运后,当命运受我自己支配后,这是否会比被奴役更好?
我不知道该如何处理命运的何去何从,一旦我自己走出了栅栏,习惯了被饲养的我倒还希望这一切从来没有发生。
7.
寒冷的冬天并没有如期而至,是寒冷爽了约。
不久,当红纸片和火药声溢满天空时,我的血和肉,被人类咀嚼。
就像从前我咀嚼饲料一样,人们咀嚼完了我,再被命运咀嚼。从前我也不想成为一只命短的牲口,觉得人间美好,还未享受。
到后来,我看到人类跟我一样。屠宰场的小工被主管斥骂,主管对屠宰场老板点头哈腰,而屠宰场老板呢,我就不知道了。毕竟一只牲口的眼睛看不出屠宰场。
在最喜庆的日子里被煮成一锅烂肉,我觉得其中有幽默的成分,跟所有的人一样,一样的红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