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萧瑟,洪波涌起,江边的亭中摆开宴席,你和众人一起在此送别一位名望颇重的好朋友。你们是按照到场的先后顺序就坐的,你来的晚了一些,便坐在了离好友第二近的坐席上。可是你非常想要和好友抒一番临别愁绪,于是在中间那人起身离开的时候,你挪到了他的座位上。
一切都发生的合情合理,可是世间的突变总让你猝不及防。那人回来之后看到你坐在他的座位上,二话不说,弯下腰将你和你身下的坐垫统统举起来扔到了地上!
如果是你遇到了这种情况,是不是特别愤怒?
我想一般人的正常反应都应该是觉得莫名其妙,然后带着遭受无妄之灾的愤怒追问一句“为什么”。如果稍险,遇到两个暴脾气,可能当场就会打起来,更别说什么神色平静,置身事外了。
然而没有做不到,只有想不到。这个故事里面的“你”在真实发生的情况中,的确只是慢慢起身,拂去了身上的衣尘,整理了歪斜脱落的帽子头巾,意态平静,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你”只是对着身边那位将你举起摔下的人说“你真奇怪啊,几乎摔坏了我的脸。”而“你”获得的回答是:“我原本就没有为你的脸做过打算。”
这样的回答,难道不是在剑拔弩张的情况下又加一点爆发的火星么?场面突然变的异常紧张,可故事里的他们都一笑而过,半点没有放在心里。
故事这样发展,自然是有原因的。
因为他们所在之处是为了纪念谢安所建的征虏亭,因为这位名望颇重、即将离去的朋友是当时的明僧支道林,因为被扔下的是谢氏一族的谢万,因为挑衅的是当时极有才学文义的蔡系。最重要的一点,因为故事发生的背景是魏晋。而这一个故事,出现在《世说新语》的“雅量第六”一章中,并且绝非例外,而只是滔滔历史洪流中体现名士宽广胸怀,淡定气度和优雅涵养的一个小例子而已。
荀子在自己的著作中曾经说过:
见善,修然必以自存也。见不善,愀然必以自省也。善在身,介然必以自好也。不善在身也,灾然必以自恶也。
——《荀子·修身》
分辨善与不善对人本身的影响,对外界和自身做出明确的判断,是从先秦时期就被提出的人生论题。无论人性本善,还是人性本恶,对于善恶的讨论,都是在维护社会稳定之时必须做的精神建设。如果你无法管束他人,那么便独善其身,洁身自好,不与你所不喜的人事物同流合污,这也不失为一种行为准则。然后依次由修身走向齐家,继而治国,平天下,暗藏于身的风度气质便在此过程中逐渐剥开外壳,体现出白玉般的明亮光泽来。然后我们便看到了在魏晋这种变数颇多的朝代中,各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名人高士们,在面临种种突如其来的情况时,神色不变,风度如常的叹服场景。
如果说文章开头举的例子,尚且可以算作是少年之间的玩闹,一笑而过不为所动也就罢了。那么面对被人诬陷而被下旨判死刑的时候,是不是依然能够做到视死如归,神色如常呢?嵇康便做到了如此,《世说新语》中“雅量”的第二则,说的便是嵇康临刑东市,神色不变的那一段往事。
嵇康何人?他是竹林七贤中的精神领袖,是任职至曹魏中散大夫却不为司马昭所聘的高洁官员,是曹魏宗室的女婿,是一个人格独立完满的人。这样的他为世人所赞誉,却得罪了钟会落下了嫌隙,最终被钟会所诬陷而被司马昭处死。那时的东市,便如同后世宣武门外的菜市口,是长安的行刑场所。只不过当时前去围观的不是以观刑为乐而伸长脖颈的群众,而多是钦慕嵇康已久去送他最后一程的太学生。见日色未晚,嵇康要来古琴,弹罢一曲《广陵散》,叹息道:“袁准曾经请求跟我学奏此曲,当时我舍不得,便坚决不教给他,《广陵散》从此要绝传了。”继而行刑,死前神色不变,令人佩之惜之。
曹植曾经在《白马行》中写过两句诗:“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那是将士们面对国家危急存亡之时的最让人敬佩的反应。死有轻于鸿毛,亦有重于泰山,而被诬陷致死是最不该发生在嵇康这样的人身上的一种结局。因为诬陷而被下狱,因为诬陷而被处死,因为个人嫌隙而导致一个惊艳绝伦的生命就此终结,换了旁人,应该都会哀怨良久,颇觉不值吧。而他没有表示出任何情绪,只是在东市弹了那曲余音绕梁的《广陵散》,就此离开人世,只留下一段与他有关的传说与人遐思。就连死亡,都没有动摇他独立高洁的人格,分毫都没有。
另一位我特别喜欢的人是谢安,只他一人便在这一章节中出现了好几次,就故事看来是前因并着后果,有年少时的淡定自如,才有了他在后来的从政生涯里的遇喜不惊,遇险不惧。
谢安尚未为官时,他也是一位隐士,就如之前那篇文章里说的一样,曾经隐居东山。他曾经和孙绰、王羲之等人乘船到海上游玩,海面风起云涌,孙绰和王羲之都表示非常害怕,要高呼着,希望船夫能把船开回去。可是谢安本人却是兴致不减,迎着来势汹汹的狂风巨浪吟啸作诗,不亦乐乎,连船夫都因为谢安神态闲静而安下心来,而继续向前行进。后来还是因为船上的人大喊大叫躁动不安起来,谢安实在忍受不了了,才缓缓告知船夫返航,当他决定回去的那一瞬间,全船的人都随之附和。
然而要知道,这里共游的人可都不简单,孙绰是东吴最后一任君主,而王羲之则是号称坦腹东床的另一则故事的主人公,说来可都是胆略不差的人,却在风浪之前被吓到面容失色、风度尽失,成为了淡定谢安的背景板,真是留下了一个败笔。
时间如白驹过隙,忽然而已。后来,因为谢氏一族众人在朝为官者越来越少,谢安为顾全大局不得不出山,就此结束了他的隐士生涯。性情闲雅温和的他从政以善,治国儒道并举,颇得赞赏,历任吴兴太守、侍中、吏部尚书、中护军等职。
晋孝武帝太元年(383),前秦苻坚以八十七万大军南下攻晋,志在吞并东晋,统一天下。谢安时为东晋总指挥,虽然并未披荆斩棘于前线,却运筹于帷幄之中,他派谢玄等人率领八万人迎战,来面对这场八十七万对八万的高风险战役。那天,谢安正在和客人对弈围棋,一会儿谢玄从淮河前线派来的信使便到了,他看完来信,默默地不说话,慢慢转向棋局,又沉思下一步该下在哪儿了。客人反而着急想要知道战前胜负,没忍住,于是问了谢安,他淡然地说:
“小儿辈大破贼。”
只此一句,六个字,胜负已定。谢安神色如常,镇定自若,完全看不出他内心起伏,仿佛早已经胜券在握一般。
如果故事到这里,那谢安只不过是一个镇定自若的老古板而已。
重点是在客人走之后,谢安抑制不住心中的喜悦,旋转跳跃着进了房间,连木屐上的木齿都碰断了。这种可爱的反应,远一点说是和杜甫听说河南河北土地收复后“漫卷诗书喜欲狂”的那种狂喜一模一样,近一点说,也就是和霍建华在刘诗诗和吴奇隆婚礼上问问题之后原地跳跃着三百六十度转身的开心是差不多的啊。
千年之前的谢安老爷爷的故事突然让我醍醐灌顶,什么才是魏晋南北朝所提倡的真正的“雅望”,什么才是他们所提倡的神色不变、镇定自若。
即便是文人墨客,世外仙姝,本质上都还是和我们一样的人,他们和平民百姓一样,有自己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亲人去世时,不是不悲痛,他们也会将手掌紧紧握成拳头让指甲刺破手心,他们只是将这份伤痛牢牢锁在心底,不让自己的情绪影响到其他人而已。战争胜利时,不是不狂喜,他们也会在空无一人的时候开心大叫欢呼雀跃如孩提,他们只是将这份情绪上的大波动隐藏在内心深处,不为外人所知,这也就不会为外人所威胁。
而将魏晋时人具备“雅量”的难度提升的地方,在于他们和其他朝代的人不同,还热衷于服食五石散。五石散在当时人眼里,除了养生,还有些不可描述的作用,然而它的副作用也随之而来:易怒,易狂躁,容易克制不住自己的脾气,做出些倨傲不羁的行为来。在这种外力的影响下,还能够一如既往地保持自己的淡定自若,就如同服食鸦片成瘾的人在戒瘾时,还能够正常生活毫不反常,甚至于在腹痛如绞时还对着你淡然微笑,那需要的便是超乎寻常人千百倍的克制力了。
正如同皇室用膳一道菜最多不过三口,为的是保全皇室宗族血脉,不在饮食上出了偏颇,不让有心人更加容易下毒利用,魏晋时期人们的隐忍淡泊也正是如此。人生漫漫,他们对自我人格的修炼达到了极致,那些儒道思想、文学典章里的教诲已然化入骨髓,成为精神内核的一部分。
不生气,不怒骂,不是我不生气,而是我不觉得需要在这里生气,你的失态是属于你自己,我却有属于我的原则,如果一点点刺激便失态愤怒,丢的不仅是自己的脸面,更牵累到家族的声誉。不为风浪所惧,不为艰险所困,你便不清楚我心中谋略究竟有几分,即便是敌方探子也不会盗了我方的关键信息去;我便能稳定军心,即便以少对多我也能出奇制胜。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你便不清楚我内心究竟是何种想法,认为我淡然也好,认为我释怀也罢,权力、金钱甚至是生死,都不会成为勒迫牵引我的铁索。
只有放下一切,才能任尔东西南北风,我自岿然不动。
于是,在一切面前,我依然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