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雪落在一个人的名字上

【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题记:很长一段时间里国人对于生命的看法与思索其实是故事性的,是命运强行施加的;最终,命运在我们心中投下的映象成为了我们的性格。——赵其琛

为了让大家直观地感受我从当事人口中听到这个故事的震撼,我想过采用录音的方式去呈现,即原封不动把我访问他的录音打成文字,也想过用第一人称、第三人称等各种小说惯常采用的叙述视角去讲这个略带奇幻性质的故事,但出于增加可读性和兼顾说服力,最终我选择杂揉这几者,当然,这可能会让你们感觉到阅读时的不适。这一点我提前在这儿告知大家。而关于我是谁,这个问题在故事里并不重要,还敬请大家忽略。


提示:该录音中有我本人声音,对话双方请大家自行分辨(另外,我还原了当初在进行这段录制自己脑海里的即时画面)——

00:00

怎么着,咱继续讲吧,你爸是叫公佩敬,就是敬重的敬?你二叔也是叫公佩径是吧?

00:09

(打断)我的一个二大爷。

00:14

你这个二大爷是直径的径。

00:17

哎,对了。是他,我这个二大爷那时候他是个国民党的团长。反革命分子,一直埋伏着,也没人知道。他这个名字和俺爹的名字不是一样嘛?所以这些事都被按到了我爸头上。咱说那时候有三个共产党从这个地界路过,被人拿枪撂倒了,其中还有一个省委书记。这个省委书记是调到山东来就任的,从山西路过我们村。你说把他撂倒这个罪过可不小吧?开枪把他们打死的不是别人,就是俺这个二大爷。

【我脑海中的画面】三匹乌黑油亮的瘦高骏马信步摇摆,踢开碎石子,在黄色硬土的农舍间穿行,高低起落地驮着三个样貌举止文明得体、面容黝黑沧桑却显出利落爽气的干部,从磨碾子搭起来的村落主干道的路牙子旁轩昂地走过,跟农村里熏过的茅草扎起来的屋顶、民兵哨岗荒颓的砖石格格不入,是深重且发暗的困难背景中镀着荣光的三个清晰浮雕。其中两个是年轻干部,分列两侧,像是警觉的保镖,面容坚定,中间一个稍矮些,年龄大些,一种农民出身干部的可靠和硬派,在他坚挺的眉毛和依然能闻得到硝烟味的面堂上发光。这三个背负着一定使命的身影,吸引来了扎着破围巾、穿着补丁棉服、头戴破毡帽的农村人在院坝上的目光,那种目光中有一种向往、卑微的请求、疑惑,以及力量感……就在众人围观之际,忽然三声连珠炮样的枪响响彻山洼里的天空,一时间,一场哗然的风扫过上空所有梧桐和杨树叶片,就连村里打水的井都晃动了……人群不再发出声响,那三匹马上身穿八路军军服的轮廓一个接一个,从马上歪倒下去,摊到停下来、不知所措的马身下边,他们之前昂扬的胸膛的地方只剩火药冲击出的青灰色硝烟弥散成一片。一个蛰伏的漆黑身影这时转身逃离了人群。

00:47

后来这件事就搬到了我爸身上。

00:49

县里的书记、市里的公安部门、军区和革命委的人后来都出动了,那时候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刚回到深海联市单位上报道俺爸当场被捕,被当成特务分子扭送进了公安局。调出档案来发现我爸爸有当初国民政府输送去出国留学的经历,就算有重大嫌疑。俺爸不承认,俺那时候小,又跟俺妈在咱这儿老家里,不知道。俺爸见不到俺,可能也是觉得所有人都误会他了,在监狱里又是急又是气,没夜哭,没两天就疯了,自己拉了自己吃。没多久就死了。你说说那是哪一年?那是1957年。这个反动分子他新中国后一直藏到了57年,你说厉不厉害?我是1954年出生的,在家里排行老四,那年三岁。

01:27

我爸是被逮捕第五天死的,按理说他的罪最后还没有定下来。

(叹息,然后是一段沉默。)

01:41

逮捕了五天就死了。(他又重复一遍)

01:44

(打断)怎么你爸这么一个知识分子,还出去留过学?

01:46

那是因为俺是大地主家,也是个资本家。这里面有个缘由,以前俺老爷爷在浙江渔场跑了十几年码头,回山东来挖出了黄金,你也知道,那时候就成了沂水的暴发户。买了地雇人打庄稼,然后开始倒煤(贩煤),又干了二十一年,生了他最后一个,也就是第十四个孩子,俺爷爷。那年你猜猜我老爷爷多大了?六十二了。他没了之后,我爷爷办了件大事,到四三年,我爷爷捐给共产党光黄金就一吨,临死前他送他儿出国,才合上眼。

02:19

我这个命运很坎坷,原来俺在全国都算得上是大户。可惜我爷爷死得早,四十来岁就没了,抽大烟,我爸又在外边,所以家里就没人了,亲戚也没给我们留下什么。要咱说嘛,这也没关系,当时就我爸最有出息。我爸留学回来赶上三大改造,之前在外国一呆就是接近五年,那时候我大姐已经八岁了。回来我爸就收到组织部门邀请,后来国企聘请他去勘探现场指挥、测算,他才去的这个深海联市。

【我脑海中的画面】那一定是个戴着透明塑料眼镜、方方正正的国字脸,头发常年像浅河滩上的芦苇荡一样被改造的风吹到蓬乱,他的脸廓棱角分明,浓眉下闪烁着一双还带着稚气的清澈瞳孔,在模糊的镜面后看不真切。他穿着深色中山装,胸前夹着铮亮的钢笔,戴着草织安全盔,穿着沾满灰尘的工程靴,怀里抱着用来夹测算图纸和资料的塑合板,半利索半不好意思地和工友们在准确位置下探测器,一个工作队十几个人围在一口直径十多米的宽井旁,言语不休,神情专注。而那落后的机器正喷射着浓烟滚滚,让空气中有一股炒糊了的松子的气味——这种刺鼻在他第一次怀着忐忑而激动的心情睡到工地临时住所的硬板床上时,便想到:“或许我会用整整一周,但我希望明天我就习惯这种味道。”接下来的日子里他那脏污得很深的白手套在图纸和希望的天空间不断括出圆弧,像只无处栖身的乌鸦。

02:35

我爸他有一个大姑,后来嫁出去,这一支就是现在沂水县有名的集团“八楼刘”。当初这个姓刘的,按理说我得叫她姑姥爷(为求保险我解释一下:姑姥爷是对爸爸的姑妈的丈夫的称谓),靠我们家祖上的本金发家。他们家一共八个弟兄,在潍坊和我们现在说的新台市,之前还是新台县贩盐。之后他跟他八个弟兄起了八个楼盘,所以就叫了个“八楼刘”。

03:24

包括俺这个三姑奶奶家——“垛庄焉莠(形容蔫了吧唧)唐”。她是我老爷爷发迹之前就嫁出去了,她男人他爸那天捡粪,有一天推着粪车子推到死人堆里,推回家了一个号称是民国干部的人。后来没成想这后生是个土匪,养好了病就用枪把我这个姑奶奶的公爹还有她丈夫打死了。我三姑奶奶后来跟了他。他姓唐,后来俺老爷爷有了钱,这么说这个土匪种多少那是有点手段,问我老爷爷要了不少钱,组了一个民兵自卫队,稀里糊涂地还成了这一片区——用咱们现在话来说就是“保卫科长”。风光了几年,比当官的还硬气,后来日本鬼子来了这小子就带人跑河南去了——“焉莠唐”这个名字就是这时候人们给他取的。

04:00

还有我七姑奶奶,她男的那边祖上是个小老头,一共娶了六个老婆,生了十九个儿女,她嫁给了第十一份的,来划沂南这个地儿的刘登夫是第十二份家的儿子。你说说吧。这个刘登夫按理说得叫我七姑奶奶十一大娘。俺七姑姥爷娶了媳妇几年就得病死了。刘登夫这个人活的时间不短,活到九十七岁,天天海喝。他在咱这边当书记,同时也是人大代表,那时候赶上我在北京那段时间,知道他进京我就特意去看望他,带着我家——按年岁说来,你得叫大哥。

04:53

我七姑奶奶家我那个表大爷——虽然这么说吧但我没见过他——他是二十四岁那年叫日本鬼子逮住了活砍了头。那时候他是做了个什么事呢?往日本鬼子的粮食里面投毒。我七姑奶奶也因为这事被捅死了。小鬼子不是人呐。这么一说那时候我还没出生。

(我也沉默了,他正要继续讲,我示意他再等一下。)

05:38

俺这个七姑奶奶家还生了我一个表姑,他家是一个姑娘一个小子,只剩姑娘了,俺姑就被评了个“宏观烈属”。

05:45

你小,“宏观烈属”这个词你也不懂,“宏观烈属”是什么?“宏观烈属”啊(他特意强调了好几遍)。老毛这一生评了一个十大元帅,评了六十个“宏观烈属”。十大元帅,你知道他最高权力吗?

05:54

不知道。

05:55

老毛规定的,你平白无故,人在这走,他拿枪打你,打死三个人不立偿。打死第四个人,那得立刻偿命。“宏观烈属”打死俩人不用偿命。权力就这么大。我知道的呢,有我这个表姑,这么说来我那个表大爷,他二十四岁毒死了不少鬼子,包括上将领;还有呢,你那时候就不看了,那个这么大的小画册那个《鸡毛信》,那个人他老婆,真名叫王建华,也算是“宏观烈属”。这个老妈妈我见过,我在北京待了26年,可惜后来……


……

公霖用喇叭口圆锥酒盅温了二两酒给父亲——那是一个个子日渐矮驼下去,眉毛也变得稀疏的蔬菜商贩——他见父亲往一面映着油光一面像猪肠一样多褶的手里又撒了些味精,然后一只手撩开锅盖,这只手倒扣下去,将调料撒进香味充盈的鱼汤,接着他另一只手往案板上放下锅盖,两只手在热气升腾的锅面上搓着拍了几下,然后扒拉下来壁钩上的勺子往炉灶上的锅里轻轻一推,随后他轻扣锅盖,和挂着暖洋洋的笑的儿子对视一眼。——对在北师大读书的公霖来说,这一眼才是他渴望已久的年的味道。父亲掌勺的是他今年回北京前的践行饭,而在北京,还有一个人等他定亲,这难得的团圆饭使他感觉世上所有的幸运此刻都向他倾注而来。

收到信息推门进来最早的,是一个同样戴着黑框眼镜,却看起来更显羞涩的留着平头的小伙子,黑色毛织围脖上挂着几片稀疏的雪粒。他既作为同乡也作为同校同学来赶公霖的上车宴。公霖跟和气的自家人闹哄哄地把青年接进屋子,寒暄了些过年串户的礼数和闲篇。那青年猛灌下一碗热水,令人舒服的蒸汽从嘴里哈出来,答这儿答那儿,舒展地笑时两颗虎牙就发光。

公霖一边帮他接下行李外套一边问:“东西都带得怎么样了?吃完饭出发。”

那更稚气一些的青年爽快地说:“都带好了,霖哥。可是,这个是我的一点孝心,爸妈让我代他们问好,”他转身把伴手礼递给正要往厨房里钻的公霖母亲,也同时热烈地看着公霖父亲。

“这孩子,来还带什么东西。待会儿带到北京去。”公霖母亲亲昵地呵斥说。

“客气什么,姨,还要麻烦公霖哥。再说,这在我们也是应该的。”青年半结巴地说。

“小晨,你和你哥一直较着劲,大学又考到同一个学校,用咱这话说你们就是兄弟的命。他送你就是顺路的事儿,我们也欢喜。”公霖爸爸红光满面地笑着说,“你还是学生,甭跟你大爷我来这一套。这要是别人,那就夸你‘这是大了知道事儿了’,可在我们眼里你还是该拿压岁钱的年纪。留下来吃饭行,礼品拿走。”他痛痛快快地大开玩笑。

公霖推搡了下青年示意:“行了,待会儿我给你找个地方放下,先坐吃点果子。”

这个堆笑的年轻人才终于宽了心坐下来。这会儿院墙外又传来脚步声。

“哎哎,你猜谁来了?”青年兴奋地问公霖,“我猜……”

话音未落,一个嗓门粗的声音就响起“公霖!公霖在家里吗?”这个稍显矮胖的身影嘀咕:院子里屋灯亮着,正做着饭呢。

随后公霖就感觉到比自己略大一些的北漂老乡也提着年货盒子迈进院子,公霖刚敞开门迎接,那个稍显虎背熊腰的身影就掸了掸雪挤进门来。三个人相熟,说了一会儿车轱辘话都各自挽起袖子来帮厨。

又陆续来了四个人,和公霖都属校友、实习单位同事或同一片区认识的朋友,年假间互相走动,多少也都知底的。末尾一个进屋的人说:“天空中飘了点小雪,怪美的,我边赶风景边往这走,估计一会儿就不下了。”他戴了顶挂耳的毡帽,胸前口袋里放着流行的随身听,耳机线沿着有一层绒毛的、刚被炉火映红的脸颊钻到耷下来的护耳帽兜里面。他是年纪最小的学弟,在北京的一所协和医专刚入学半年。

人一齐大伙就一块包饺子。北方不少地界尤其以东北、山东为主,都讲究这“上车饺子下车面。”(喻指上车交好运,下车顺风顺水:这是讨口彩的中国人的谐音和形象意识)。大老爷们儿和壮年小伙子的身子一下就把厅堂占满了,都各挽了袖子露出白白净净的前小臂,摩肩擦踵挤着。见状开心到面容都水灵灵的公霖母亲说:“我看你们几个真好啊,还跟小时候一块玩的时候一样,现在还能这么好,俺们这些老人别提多开心了。”

这是县府旧址四合院区一个富丽的双层洋房,带着一围整洁的、靠墙角堆着几盆用塑料袋蒙起来的桂花树的院子,说是老城中心区域新翻修的别墅样式的公寓也不为过。

开席良久敬茶聊天的环节间水饺开锅了,最靠近厨房的公霖在厚实的水暖气片旁只穿着薄薄一层高领毛衣的身子“唰”地站起来,第一个转进厨房帮母亲端水饺,其他人也都挂着笑盈盈的表情排起队。

“来!哥几个,别沾手了,别沾手了,端包子这活我全揽了!”公霖抢跑似的说。笑声、唾骂声、打趣声又连成一片。

“霖哥这趟回去要抱媳妇了!”一个平时素以正经闻名的分头青年这时候吆喝,“嫂子是千金良人,我眼里,那真叫珠联璧合!”

公霖红了脸,大家伙包括父母都怂恿他再说说感情的新发展啦、这一两年婚礼的筹备和计划、去哪儿度蜜月之类的——在公霖心里这个年最幸福的,就是身边的人都在关注他越来越近的婚期,以及他那没过门但已经打响良好声誉的“准新娘”。

点缀着始终没下起来的、近乎于无的几片零星雪花,天色那么漫长,而又似乎一转眼地暗了下来。大家伙都被喜悦裹挟着。

公霖的爱人自大学起就和他开始了交往,尽管女生是新闻播音系学生,两个人在路线上有难以弥合的反向性,可正是由于年轻人间奇怪的吸引力,让他们认定彼此就是自己的唯一。出于性格的投机、爱好的凑巧,以及个人抱负的彼此尊重,他们营造了不少仪式:相约去剧场听音乐剧,在辩论会站在观点相左的两派试图驳倒对方,或两个人共用一个MP3在大学校园处处莺歌燕语的花径里迷失,一些雪中的散步和夹在彼此传递的书籍和信件里的秋叶……后来公霖发现姑娘的身份并不一般——爸爸那时已不在北京奔波照料家里的供应市场,但他还是通过亲戚了解到——女方是企业家老总的独生千金。他的幸福感由此一下加重了,掺入了苦恼和忧虑。

公霖那段时期因常对自己问的一个问题,即这一切她竟没有对自己坦白——而惴惴不安。他转而想到这或许是出于她对爱情的考验,而自己的打探或许已经触犯了爱人的底线。周末学校放假,趁着陪她去什刹海溜冰,公霖一边看着亲爱的姑娘好看的身段和那初学者小心翼翼的溜冰技巧,一边坦荡地交代了对她身份的发现。然后那个现在的准新娘笑了笑,没说其他什么就滑出去,喊着让他去追她……

公霖大呼吃得过瘾,有点忘乎所以,就不顾礼节地和左右手边的同乡好友在饭桌上勾肩搭背起来。他脑海中的惬意正在膨胀,感觉只有在最亲近的人身边才可以这样忘形,和开席时的自豪感不同,他的眼里现在多了数不清的泪行。公霖一边带着难舍,一边又按捺不住去见爱人和亲切的公婆的表现欲,起身为父母敬临行前的最后一碗“和其正”茶水。

差不多晚上八点,几个年轻的边说笑边收拾,不顾公霖母亲的劝拦把台面和卫生也打扫了。两个上了年纪的轻轻靠在一起,女的对男的说:“看看这收拾起来空荡荡的桌面,心里就不是滋味。”

“孩子这不还没走嘛?想抱想亲我又不拦你,”老头说,自己的嘴角也沉了下来,“这样的儿媳妇能看上咱家,咱家未来的日子可是好了。”

“瞧你说的,又不是卖儿子,咱家什么时候不好?”公霖母亲半嗔地说。“我去帮儿子收拾收拾。”

丈人通过借的名义赠了公霖一辆九座商务车,上面融化的雪碴让车体通身发出晶蓝色。几人中有人评价说:“全靠你这豪车了,不过要我说这车太威武,不符合你文青的气质。”

笑着笑着几个人就被公霖载着转出了院墙。公霖爹妈赶紧趴在摇下的车窗前唠叨几句,然后两手一垂,就看到车后红亮亮的尾灯在巷子里迅速变小了。

——随后的事情你们可能也猜到了:

那一夜凌晨,天空中忽地刮起山东近百年来最大的一场暴雪。雪一会儿是深黑色,一会儿是深蓝色,一会儿是亮白色——这时的雪像是白昼的碎片,鼓鼓囊囊——然后又变回深蓝色,最后褪色成深黑色,直到驶进下一截路灯的射程内。一般情况下前雨刷会被冻住,但这夜并不冷,所以给人一种这场越下越大的雪很温柔的错觉。如果你站到雪里,不用短短几秒钟,雪将会铺满你的全身,包括鼻孔和呼吸。这场雪大到已经挤净了空气的空间。积雪一直没过脚踝,冷风在地面上打转,雪棉花一边在空气里融化,一边又和其他下落的雪花交合在一块,像挥之不散的牛氓,像海里无数反光的梭形鱼群,而它却因为水的灵魂从而更逼近眼睛的内部,逼近温热而易碎的肉体。

……


06:35

我怎么我说命运差呢:我要是在北京再多待两年,俺儿也不用家来,或者俺儿回北京那天晚上不赶上那场雪……

06:44

俺那儿媳妇的手指缝掉一点点个,就够我花几十辈子,俺家就又能像我爷那时候一样,碰不巧跟我老爷爷那时候一样。

07:02

哎!这么一说俺儿子猛地一瞅,还跟你差不多,就这么个身相,1米81的个儿。那可以说,是我这一生中最好的机会。

(沉默)

07:34

俺儿没的那年是2005年,之前的26年俺家一直在北京,是因为什么来的呢?是打毛主席没了那年俺老婆来伺候我这个烈属表姑,我那,就开始在北京干部活动中心管了几年供销社。从能卖东西那年开始,那是81年,赶上市场经济体制改革,我就在东政治部包了个380平的屋子,在那么好的一个背景之下开了自己的蔬菜市场,所有的这些干部都知道是集体的,是军人服务社,实际已经是我承包的了。我不就多少的发了点小财。后来俺家你这个大哥82年生人。可惜走的那年才23。也不知道该说我这一生是幸运还是不幸,总觉着被捉弄着。

08:38

那04年你为什么回老家来?

08:40

那时候我的第二个娘死了。这就要从我出生的时候说起,我出生也是在北京,那时候我妈在北大附属中学当美术教师,我亲娘。我爸在国外拿完双博士学历回国。咱中国参加了日内瓦会议,大街上到处放着《歌唱祖国》,那时候墙上和工厂里贴着“伟大的世界人民大团结万岁”,报纸上到处都是“和平共处五项原则”。后来我姐跟我说:“咱爸曾跟咱妈说:‘四小子出生就像是一个标志,标志着资本主义产业大改造轰轰烈烈开始了!’”俺姐告诉我这话的时候我还很小,但这话我一直记到现在。

10:18

紧接着55、56年开始论成分,斗争慢慢起来了,我妈和我爸被下派。用我姐的话说,那时候父母还在身边,不觉得发生了什么大事。刚回到老家,咱当地人都知道俺家是大户,俺爸甭管不是党员也没有脱产,那时候论是大地主、资本主义,等于我们成分不好,但也没人揭俺的不好,我爸那时候可是国家承认的科研人员。所以共产党也没说我们是牛鬼蛇神,也没说我们是什么成分,我妈就是平民社员。直到57年我爸被半扣上反革命的帽子,一切都天翻地覆了。

11:14

57年是重大打击,相当于我们家的顶梁柱没有了,但我那时候还不记事,我记得的就是05年,我儿子跟他对象谈了四年恋爱,本来计划06年结婚,就是那年05年过年开车回去,全车连他一共拉了七个人,忽然就下起暴雪,俺儿开车被卷到了大车底下,四个人当场毙命,还有一个刚到医院也咽气了,另外两个重伤。打那一次我们家赔得什么都不剩了。想想吧,车是我儿子开的,时间是我儿子定的,人是我孩子约的。

(沉默,懊丧,拭泪)

12:26

要是回去这个婚就结成了。第三年孩子他妈就没了,硬生生把自己哭没的……所以,所以我是太坎坷了……

(沉默)

13:09

于是那时候就又剩我一个人了。跟俺亲妈死了,我姐把我送给这一户姓李的人家那时候一样一样的。

(咬牙)

13:23

(打断)你妈是?

13:24

58年,我爸这一支被扳倒之后,我妈就只能领着我们四个孩子要饭,又得拉吧着我姐又得抱着我奶着我,说是要上访,替俺爸申冤。她是资本家的小姐,她会要饭吗?三天就要了一指头长的萝卜干,嚼了嚼喂给我们,转眼就咽了气,俺姐姐哭着把她喊回来,就这样半死不活,不到冬天俺妈就饿死在了要饭的路上。那时候我那些姑奶奶,那些表姑、大爷看我们太可怜,就偷养的偷养,送的送。因为论成分,他们处境也都不跟以前那么好。我就来到了俺第二个妈这里——这么跟你说吧,文革结束前,我只有出生的头三年用的是自己的姓,后来直到1977年文革结束,我姓的都是李。

14:22

俺迷信,这都是命该如此,不会有人敢可怜我们。可怜都是偷摸的。我在李家给人家当儿一当就是近20年,75年初家里给我说了媳妇,不到75年末,我赚足了公分就自己分了家,之前那些年里我跟我大姐一直没断联系,也是立志要做回自己家的人,就又改回了“公”。紧接着第二年,伴随着国家的最高领导干部们一个接一个地去世和四人帮的粉碎、文革结束,我带着我“新”的姓氏去到北京。

【我脑海中的画面】那时候空有一膀子力气、赚足人生第一阶段的公分、终于呼吸到一点自由空气的青年带着他新娶的媳妇,在大街小巷哭天呛地的悼念、哀痛声中,在“送别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标语包围中,一筹莫展地看着火车站刺眼的天空。他告别自己辛辛苦苦了几年搭建起来的在李家村的石头房子,用草席卷着被褥和几件体面干净的衣服,踩着新剪的布鞋,不高的个子背着行囊,右肩上担着前后挂有箩筐的扁担,扁担里是碗、日用品、鸡蛋、煎饼、大豆酱、小孩的褓裕子(襁褓)……在他不记事的时候父母亲曾抱他坐过火车,搭过吉普,而此刻他以一个从没出门旅行过的人的样子,吃惊地望着涂满绿漆的笨重火车缓慢停靠在站台,幻想着它咔哧咔哧的动人响声永远那么动听悦耳地响彻下去。他把和妻子的车票放在贴胸的口袋,来回翻出来检查了六七次,当站台员穿着制服在警戒线前拦截和下达指令时他就像怔住了一般,然后他兴奋地听到火车底部和铁轨挤压摩擦发出的尖锐的嘶鸣,他忽然强烈地期待未来的北平生活,并带着农村独立户的成分自豪着,渴望地等待着列车员的检阅……

15:05

(打断)等你上了北京,80年代初一改革开放,人生就好像到了一个新的阶段,你也开始发迹起来了,可以这么说吧?

15:21

就那几年好,好到现在想想就跟不是真的一样。这么一说,那是我正值这个“青春年少”的时候。

(笑)


文章交代到这里还没有结束。众亲爱的读者们,暂请容许我打断,先对故事的最后卖个关子。因为关于我是如何采写到这篇故事的内容的,我在此还想简单阐明一下:

大学我并没有选择新闻专业而是选了自己兴趣更浓,确实也更接近文体本质一些的文学专业,这使得我没有被输送成一个“专事专精”的螺丝钉。师范大学偏向于培养教师,身边也多是些想要端好稳定编制的朋友,当然,我不是想在这里啰嗦这些牢骚话,可我总觉得脱离了社会观察的文学它不能起到真正的教育意义。在我来说,教师首先应当是一个社会中的人,其次他才能凭借自己的社会生活经验进行孩子社会人格的培养。故而求知欲让我想要先了解社会,而不是更快地让自己步入安全感中。

社会是大学的延续,毕业后,我一边对记者编制耿耿于怀,一边还对纯文学的文本创作怀有不死的尝试心态,这种表达形式的紊乱、自我价值的摇摆,一度让我陷入青年人普遍的心理矛盾中,于是就像那些怀菊采薇的隐士和西方传统中去往温泉疗养院修整的有轻微精神症状的人士一样,我也渴望痊愈。我想如果我的笔能够清晰地捕捉个体的生存经验,那将是一种对自己强有力的鼓舞。所以几乎作为训练,我出入在城市的几乎一切可能的地方,有时以倾听记录的方式,有时以闲谈,有时是以隆重的登门拜访,我收集着我所路过的材料。然而它们大多不成形状,就像你很难找到一个富有故事,并善于讲故事的人那样。这几乎是在平庸的生活中挖掘另一个作家。所以这种采风很难成为习惯,只是在我提醒自己到了不得不做的时候,我才不得不去做这件事情。就像是把自己强行拉出精神困乏的一种缓释手段。

其实我不介意在这里提及我的几种自我训练,有大家可以轻易想象得到的阅读摘抄、文章仿写、创意写作,当然还有更复杂一些的,将一篇文章以另外一种风格写就,比如把爱丽丝·门罗非情节性的小说一定按照契科夫式的笔法试着写一下,这是做减法,再比如把芥川龙之介的小说一定按照川端康成式的语言写出来,这本质上是做加法,诸如此类;另外,即兴诗歌也成为我抓取意象的灵魂的训练方法;另外就是表述现在所发生的一切事情——即时地重述眼前所见、身体所感;再要不呢,就是口头描述所在的空间里有多少难以详尽的物体,越详细越好……从根本上,这都是一种细节能力的提升,或者说是作家敏锐力、笔法的维护。然而,足以被我们称之为“故事”,甚至是“命运”的东西在哪里呢?脱离这个核心的文本空有其皮囊,又有什么价值呢?

于是寻找素材时的苦恼可以暂时忽略,而试图打通“人物故事采风”这条训练路径的想法越来越清晰。在产房,在康复室,在工地……最后我在一条不起眼的街道的商贩口中打听到一个卖干花椒的人的生平,不由得对它产生了强烈的采写欲。

这天我带着笔记簿和录音设备,来到他那用黑篷布遮盖着、用生着一层浅锈的铁管架搭起来的木板台面的干货摊前,它已经变成这个街道不起眼的一部分——一个在恒定地点,每天以恒定时间出现的人。那摊位给人的印象有一种生存在贫困线只稍微靠上一点的灰尘感。大大小小整齐排列的盒子里有干山菌、干枣、核桃、八角茴香、干鲜花椒、腐竹、银耳等等这些没有重量的事物。这是一个像在伊斯兰国度里贩卖香料和咖喱粉的老人。具有远而望之老年贩夫典型的麻木体态——矮驼发胖,眼袋肿胀着,掉牙脱发,穿着松垮的薄汗衫。我打完招呼简单介绍后和他寒暄了几句,随后就连他也始料未及,我录制了他一生的故事,并在此呈现为文章。


15:32

但是吧,我这也活到70了,光看开头谁能料到是这结局?总体来说这一生是真没福分啊!咱这都聊完了哈,最后咱再来说我这个爸,我爸当年是错抓,据说过了没俩月,还是57年,国家就知道不对了,大队里也知道不对了,可这时候找俺,已经找不到俺人了。后来光找我们几个子女就找了足足十好几年啊。再平反也来不及了,俺这撮人的命运就算是落了定了。咱说当年那个袭击干部的我那个二表大爷跟我爸不是一个人,国家知道这事了,就把这个真“公佩径”逮起来了,逮起来再有两天就准备枪毙。

16:15

(打断)嗯嗯。

16:16

结果枪毙头一天,老毛下达了一个指令:特赦。我这个叔伯家的二表大爷,这个“公佩径”最后硬是活到了90多岁,就是到死也没敢回家来看看。人都说回来要么被我们这族人撕了,要么被我们劈了。最后——这一说也就前几年——他守着一家子人,也没病,也没灾,睡着觉来死了。


〈完〉

赵其琛 2025.9.5
最后编辑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平台声明:文章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由作者上传并发布,文章内容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简书系信息发布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