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山

      有时候明白人的一生当中,思念是维系自己与记忆的纽带。它维系着所有过往。悲喜。亦指引我们深入茫茫命途。这是我们宿命的背负。但我始终甘之如饴地承受它的沉沉重量,用以平衡轻浮的生。

    时隔六年,我们再次步入昆仑山域,雪山依然如故,肃穆而阒静,清晨天气很凉。山顶的雾气蔓延,云雾,云雾,便也分不清是云还是雾。到处有零星绽放的野花。羊群爬上了山,高高的,似乎要隐入云雾之中。天光大晓,却仍有星辰高高挂在苍穹之下,明亮如婴孩的瞳。这一切,都是我从未奢望得见的景象。宁静如同儿时睡前母亲在耳畔唱过的歌。在这片不食人间烟火的净土上,难以想象我是从另一个遥远的世界而来的。在那个世界我们贫穷得需要出卖灵魂以求生存。与身边同样不知道哪里来也不知道哪里去的人们一起,度过一天又一天。

      而现在我面对着这个风景如画的远山。看时光静止。记忆摇曳多姿。多么好。

      阴云慢慢爬过雪山,雨幕由远及近,如约而至,打在帐篷上,滴滴答答,响成一片,我从书上挪开眼,静静地望着烟雨蒙蒙,天地旷远而静谧,山只剩一个暗色的轮廓,隐隐地似乎隔着岁月。我想起了父亲。

      我不是女人,所以无法知晓天下母女到底是个怎样的相处模式。因了性格中的缺陷,父子的相处往往是生硬而对立的,有些终其一生也未必能够和解。年少时,父亲是个脾气暴躁的人,我与大哥丁点儿的错误都会引燃他。小孩毕竟顽皮,朝朝暮暮琐琐碎碎并不能都如了大人的意,挨打便成了必然。那时于父亲的感觉便总是畏惧的。寒暑假在村子里疯玩,听见父亲的摩托车响便撒丫子狂奔回家,却依然躲不过一顿皮肉吃苦,不是因了弄脏衣物,便是寒暑假作业的进度。至于初高中,因为学习成绩的原因,父亲多于说教的都是大哥,我躲在他的视线之外,野蛮生长。那时的家中,时常充斥着父亲的嘶吼,大哥的不服,母亲的劝慰。

      在今年,偶尔一个综艺中看到高亚麟对焦俊艳说:父母在,你看不见死亡;父母一没,你直面死亡。《百年孤独》中也说,父母是挡在死亡和我们之间的一道帘子。我小学五年级时,爷爷去世了。那天的黄昏中,我和大哥被急匆匆的母亲接回了家中,那时我们并不确切地知晓死亡到底是什么。但是迈进院门时的氛围依然让我和大哥边走边哭,爷爷弥留之际,交待给父亲的是让他改改脾气,戒急用忍,不要老是对大哥拳脚相加。至凌晨,便撒手人寰。我和大哥睡眼惺忪时被父亲叫醒,我在朦胧中看到了父亲眼角的泪光。漫天烧化的纸钱飞灰中,我似乎觉得父亲身上的戾气减了一些,脊背也驼了一分。我想,他那时定是看见了什么。

      固执的奶奶在爷爷去世之后仍是不愿离开村中的那座老院子,日复一日,孤身一人守在那里,看过了多少清晨,熬过了几许黄昏。于是父亲便开始了两地的奔波。他是个孝顺的人,一边嫌弃着奶奶的唠叨,一面又念叨着时日良久的想念。每次回去,总是大包小包,吃穿用度,样样不缺。至去年深冬,奶奶也病逝。奶奶病重时卧床,父亲一人伺候身前,白天黑夜,近三个月,从医院到家中,我和大哥因了工作,均无法从旁协助。父亲的电话里,声音中都透着疲惫。当我从单位赶回老家奔丧,父亲的一头白发刺了我的眼。我心中一凉,惊觉父亲已年近六十。出殡的那天,清晨,天是铁青色,北风如刮骨钢刀,我跪在父亲的身后黄土中,看着他嚎啕大哭,涕泪俱下,像个孩子一样,那是他失去了他的母亲。下山的路,父亲走得蹒跚,止不住的哽咽。漫天的雪落了下来。

      十七八岁时,因了家中经济,选择了远方,选择了军校。其中也未必没有对父亲在家中的独裁专治的反抗。徽州四年,电话联系并不许多,每每都是母亲在电话中絮叨,嘘寒问暖,让父亲接电话时,他总说没啥说的。每次放假回家,母亲总会偷偷告诉我,每次打完电话,父亲总会让母亲把我的情况给他原原本本说一遍,隔几天就问一次。军校放假时,很多同学都会选择去旅游。只有我一门心思的收拾行囊,风尘仆仆地赶回家中。那个北方小城在暮色四起的时刻,平静地迎接我的到来。我站在熟稔的街道上,于火树银花的暖暖夜色之中又见此去经年的繁盛记忆。沿着暮色深浓的小街回家,想起在高三下晚自习从这里经过时,一路抚摸墙上被夜风吹得簌簌抖落的灰尘。哼着小调。默默用英文念出印象深刻的电影台词。

    那还是十七岁的我。在下雨的时候独自赤脚蹚过哗哗积水的小小少年。有着温暖的梦境与凛冽的成长。而父亲,却在每次重聚和离别之中逐渐老去。岁月周转,光阴流逝,父子的纷争和矛盾终将淡化烟消,此去经年,终落一地繁花。我知道我该过干净而严肃的生活,该将洋溢的感情隐藏在理性背后。但当我听到一些悲伤的声音,面对着电影结束之后升起的黑色字幕,并且独自在这条路上不知何去何从的时候,我感到生命处于渐否定之下,并以妥协的僵硬姿态在宿命的阴影里渐渐失血。剩下苍白的空洞容颜。

      在过去那些伤春悲秋之中,我写不下归期。

      每个人都不是生下来就是父亲,每个人也都是第一次当父亲啊。我去年也当了父亲,却仍然不知怎样面对父亲的老去,就像我不知死亡为何物。至今日,某时,我与父亲对坐,两扎啤酒,临了街边,黄昏中阳光射入斑驳的墨绿色银杏叶,微醺,他说我听,他的人生,有精彩,也有遗憾,到最后,泪即临眶,喃喃自语念叨的,却是他的父亲母亲。他也曾是个孩子啊!

      伍尔芙说,生命的内核一片空荡荡,就像一间阁楼上的屋子。我想,填满这一间间屋子的或许是一对对父亲和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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