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内战
再生只觉得自己的大腿被撕裂一样的疼,特别是脚,像针在扎,像刀在割,双手也沉重得很,像托着万斤重物。脑袋昏昏沉沉,像在做梦,做一个已经做了很久很久的梦。
身子被柔软的东西包围着,很温暖。
不对呀,那种冷的感觉怎么没有了?脸上还有温热的东西滚落下来,耳朵里“嗡嗡”作响,还有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喊自己名字的声音。再生想睁开眼睛,但眼皮像小时候眼睛得了结膜炎,早晨起床的时候,上下眼皮被眼屎粘连在一起,怎么也睁不开。
喊自己名字的声音越来越清晰,那个急切的声音还带着温热的气息,就在耳朵旁边,自己甚至感觉得到耳朵被牙齿咬着了。
是谁在喊自己?是谁在咬自己的耳朵?自己到底在哪里?
再生突然就想起了自己还托着幺姑,自己的手里抓住幺姑的腰,拼尽全力用脚蹬水,让幺姑的头露出水面,不要被水呛着了。
再生拼命地大喊,手脚也拼命地摆动,但全身却像被绳子捆着,动不得,口里也发不出声音。对了,哪些冰凉的水怎么变得温暖起来?
“醒了,醒了!”
怎么突然听到师傅赵大黑的声音?
“再生—”哭喊着的声音是幺姑发出来的。接着,有柔软的手指扳开自己沉重的眼皮,自己就看到了流着泪的幺姑、站在幺姑身后的师傅赵大黑,还有好多人,看不清。
再生看见这些人的头顶上,是白色的墙,或者天花板,终于知道,这里不是河,应该是诊所,或者医院,反正肯定不是河。
再生没有死。
在医院躺了三天三夜才醒过来的再生,终于看见还活动的幺姑!
也不管师傅、还有其他人在旁边,努力地想伸出手去抱住赵小香,但始终还是没有能抬起手来,赵小香抱着再生的头,毫不顾忌地亲吻着再生的脸颊,边哭边说:“再生,你救了我的命,我这辈子一定要嫁给你!”
赵小香没有受伤,差点让再生送了命。内疚和感动,让赵小香守着再生输了三天三夜的液,并且再也不遮遮掩掩,堂而皇之地当着父母、哥嫂的面,抱着再生,亲吻着再生,哭喊着要嫁给再生。
赵小香的娘看不得自己的女儿哭天喊地的样子,走过去用手掐赵小香的手臂:“死女子,还要不要脸?!”
“我命都是人家给的,命都没有了还要脸?”赵小香哭得更厉害,“我怎么不要脸了?咹?”
“还不是他害的!他不来,你会……”
“跳河”这两个字到底没有从赵小香娘嘴里吐出来,但看见女儿眼里突然冒出骇人的光来,曾经趾高气扬的饭店老板娘有点偃旗息鼓。
赵大黑喟然长叹了一声:“再生这娃勤劳聪明,还有情有义,按说是个好娃,但家里太穷了……”说完看看病房里的儿子、儿媳妇、老婆,向他们招招手,自己先走出病房,来到医院的院坝里。
“跟你们商量个事,”曾经在家里家外像头烈马一样的赵大黑低着头,带着垦求的口气和一家人说:“幺姑和再生好上了,看来是分不开了。我看是不是让再生上门到我们家,只当我多养一个儿……”
柳梅儿一听,这老头子要是把他的宝贝女儿留在家里,招一个女婿上门,不是要分一半家产出去吗,不等赵大黑说完,就阴阳怪气地大叫起来:“你不是没有儿!女娃子不嫁人留在家里,是养汉呀……”
“住嘴!你包谷面吃多了——乱开啥子黄腔?哪个养汉?”赵大黑的老婆火冒三丈,指着穿得花枝招展的柳梅儿。
赵德亮马上挺身而出,挡住他的妈的手指:“闹啥子闹?还嫌事不丢人?”说罢转过身来,对着他爹赵大黑:“我不同意!幺姑要人材有人材,要身材有身材,随随便便都要找个好人户,为啥子要招干儿子(女婿)上门?不晓得的人还以为是我们赵家的女子嫁不出去!”
“这嫁不嫁得出去又浪凯?老子的家庭事情还要哪个外人来指手划脚嗦?”赵大黑的脖子扭了几转,口水喷出来,直接射到赵德亮脸上。
“你有病啊还是脑壳里头有包?长得这么撑抖(端庄)的女子嫁给一个日脓包,你还配不配当老汉?”风韵犹存的德亮妈推开儿子,短促的手指像一杆枪,直接瞄准赵大黑的鼻子,随时都要发射出子弹来一样。
“日脓包日脓包,你背后头那个才是日脓包!老子看再生比这个日脓包强一百倍一万倍!”赵大黑看自己心爱的幺姑被自己家里的几个人轮番说道,顿时勃然大怒起来。
“我日脓包?我是败了你的家还是丢了你的人?我是吃不起饭还是穿不起衣?我是杀了人还是放了火?你这个老疯(四声)子,自己教育不好人,还要乱扣帽子乱作主张,你看那么好的幺姑,遭你带成啥子样子了?还要招一个流鼻子上门!你给老子才是疯了!”
气急败坏的赵德亮平日里被人人前人后地叫“赵老板”尊重惯了,今天却被自己的爹无中生有地叫“日脓包”,像受了奇耻大辱一般,恨透了这个横眉怒目的老头,一时也不把他当成自己的爹。
“啥哉?你给你爹充(当)老子?老子打死你狗日的这个畜生!”赵大黑不容分说,飞起一脚就踢了过去。
“你爪子?在家里歪么?”做好了准备的赵德亮早就往旁边一闪,他娘却极富实战经验,眼急手快地躬身一把抱住赵大黑踢过去的腿,本来用力一拖,赵大黑就会摔倒在地,哪知这赵大黑的“金鸡独立”稳如泰山不说,高大的身躯还趁势扑了过去,宽大的手掌却不去打自己的老婆,五根有力的手指直端端地印在还愣着的柳梅儿白嫩的脸上。
“哇——老人公打儿媳妇咯!”
毫无防备的柳梅儿被赵大黑钢筋一样的手指扇得一个趔趄,一张涂得红红的嘴巴就像被接通了电一样大叫起来,那脚不问清红皂白地像母牛往后撅蹄子,穿着的高跟鞋尖尖的鞋跟如同一颗被铁锤击打的钉子,毫不留情地直接往老人婆(婆母)肥厚的屁股钻进去。
赵大黑被受到外力加持的老婆,像拱猪一样掀翻在地,受到反作用力的柳梅儿,眼看也要摔倒,被反应敏捷的赵德亮一把托住身子,才把收回来的那只高跟鞋勉强平稳地放在地上。
和老婆抱成一团滚倒在地的赵大黑,一条腿还在老婆怀里,一双胳膊上已经被儿子赵德亮踹了几脚。
柳梅儿像被抢占了吃食的母鸡,用像鸡喙一样尖锐的鞋跟去啄赵大黑宽厚的胸膛。赵大黑不知是不忍对自己的儿子下手,还是柳梅儿的鞋跟确实要踩断了自己的勒骨,伸出手来,只是一拉,柳梅儿细长的腿就像芦苇杆一样,被扯过来,站立的那条腿的膝盖一弯,人就跪下来,头正好伏在抱着赵大黑腿的老人婆面前。
还没来得及出声的柳梅儿,头发一把被老人婆抓住,那白嫩的额头已经印染上了地上的泥灰。
赵德亮看自己的婆娘被一直斜着眼睛看的妈抓着头发往地上撞,想这娇柔的女人脑壳又不是待劈的猪蹄,再撞几下就有可能脑浆爆裂,马上掉转鞋头,用脚去踢他妈的胸。在这危急关头,哪还想过这里曾经丰挺的地方,是自己的生命之源。
赵大黑腿还被老婆的身子压着,儿媳妇的头像一只鼓,在地上响起沉闷的声音。儿子像一只疯狗,用当年吃奶的力气踢踩着自己当年吃奶的地方,撑起手臂正要用力,看见柳梅儿撅起的屁股,像发骚的小母狗一样在自己脸颊上方晃动,那绷得就要裂开的裤子里突然放出一个响屁来,就厌恶地用手一推,柳梅儿妖艳的身子就栽到下去,彻底地像一片纸,紧贴在地上。
空寂的医院里有几个人伸出脑壳,但看这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是一家人,也不会有什么多余的精彩,发泄发泄撕扯撕扯,“好戏”也不会上演多久。一家人打架,不用担心有人会赖医药费用,再痛也会回自家家里去躺着,因为躺在医院要用自己的钱。
赵德亮再不是东西,也是赵大黑的儿子,再混账的儿子,也不想把爹妈弄死。动过了手出过了气,女人的狼嚎自己变成低声叫骂,男人翻身爬起来,狠狠地对着地面吐几口唾沫,像恼恨的地面扯住了他们的衣服,才让他们丢了脸面。
几个人拍打拍打身上的泥土,回去该做啥子做啥子,只不过大家的脸都对着彼此黑了好多天。一场家庭内部战争,在为维护整个家族利益面前悄悄自我化解。
亲眼目睹了幺姑为保护再生跳河的赵德亮,也看见再生为救赵小香跳了河。说实话,从来没有把这狗屁娃儿看在眼里的赵德亮,对眼都不眨还身负有伤的再生义无反顾地跳下河去救幺姑,内心里是充满崇敬的。那可是拿自己的命在救幺姑的命啊!
可是这狗日的再生可能要被自己的父亲招上门来!
如果再生真的入赘赵家,那饭馆、那门面,包括整个家产,岂不是要分一半出去?将来这赵家的财产要去给一个姓龚的人,而且还要世世代代一直姓龚,自己想想都来气。
即使这姓龚的小子不入赘到自己家里,只要幺姑嫁给他,龚家不倒贴才怪!
幺姑这死女子也不知被啥子鬼迷了心窍,人长得那么好看,偏偏看起(上)那还流鼻涕的龚再生!
可是,如果换了自己,那天在河边,自己会跳下河去救幺姑吗?
不会,肯定不会!
就是那河里有金子喊自己去捞,自己也不会跳下去的。
记得自己被风衣挂在河岸上的那一瞬间,自己的胆子都吓破了,万一真掉下河去,被水冲走了怎么办?在掉下水去的那一刻,自己心里也害怕被水鬼拖住了腿!
一个人的生命只有一次,活着的时候对死无所畏惧,是因为自己心里想着自己根本不会死,所以坦然,甚至故作轻松;真的意识到生命就要结束,再坚强的人,都会畏缩,再善良的人,都会凶残。生存是所有动物的本能,也是所有生命的根本。一个人为了活命退缩畏惧甚至耍点花招本来无可厚非,但一个人为了救另外一个人的命宁愿献出自己的命,那就是崇高。
再生就是这样崇高的人。
但恰恰就是这样一个崇高的人,家里穷得叮当响。而且这个家里穷得叮当响的人,要娶自己的妹妹做老婆,要让自己从来没有穷过的妹妹,也要去过穷得叮当响的日子!
如果自己的妹妹真过穷得叮当响的日子,爱自己女儿胜过爱自己的父亲,肯定会帮助她,给她钱、给她粮、给她能给她的一切。而这一切,都是自己的!
赵德亮一定要阻止自己的东西被别人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