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奶奶今年八十二岁,谈及癌症时,她很不以为然:我不能再活下去了,八十多岁的老人已经是怪物,我应该拍张照片挂在墙上,哦不,现在你们也不把遗照挂墙上了。)
我等他,好像是我十四岁的时候,等了九年还是十年,我年纪太大,记不清了。
那天是阴天,我记得,因为天阴,我妈妈叫我去收衣服,其实雨一直没下下来,等我收衣服回来,吃了晚饭,去旁边李嫂子家玩,她在缝衣服,我就抱她儿子,她儿子才三个月大,我喜欢让他坐在我肩膀上,他流口水流到我身上,痒痒的,有股奶味。孩子哭了,李嫂子就掀开上衣给他喂奶,喂完了,她捏着乳房,把剩下的母乳挤到碗里,我喝完奶就回家。从李嫂子添孩子后,我每天都去她家喝奶,那时候没什么甜的吃。
喝完奶,我妈喊我回家,其实她不喊我,我也会回去,然后经过他家门口看一看。那天不知道为什么,我妈喊我收衣服,又喊我回家,我居然把这事给忘了,喝完奶就回家睡觉了。
如果我不收衣服、不嘴馋,说不定还能见他一面。
第二天早上,我妈给我一筐毛豆,让我择毛豆去。我抱着筐子跑到他家门口,喊他跟我一起择。他妈走出来,跟我说:“阿伍?阿伍昨天就参军去了。”哦,我想起来了,他叫阿伍,他爸爸我没见过,我不知道他姓什么。我很气愤这个女人能这么淡定,说他儿子参军就跟上街买菜一样,她姓严,村子里喊她严寡妇,我不知道她名字,从我认事起,就知道她叫寡妇,我猜大概是一个人过得久了,对儿子参军的事才能这么淡定。
我才知道,昨天我收衣服、喝奶、睡觉的功夫,国民党在集上征兵,阿伍不是给抢去的,他回到家,收拾好东西,跟遇到的每个人打声招呼:我去参军了,然后他就走了。他都没想起给我打招呼。
我妈肯定知道这件事,她没跟我说,她肯定觉得没必要跟我说,阿伍二十多岁,因为严寡妇的缘故,娶不上媳妇。我才十四岁,十四岁的木讷姑娘,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去村里有孩子的人家要奶喝,谁能猜到十四岁姑娘的心思呢?
我一边择毛豆,一边哭,我妈晾衣服,看到我,说我怎么择毛豆还择哭了,然后继续晾衣服。那天开始我就经常去村口,看看有没有人穿着军装骑着马回来,我以为当兵的都是骑着马的。
阿伍喜不喜欢我?你现在问我这个问题,我也不知道。我小时候很懒,有一年发大水,村里人都搬到了地势高的地方,结果没想到那年的水特别大,淹到了上面,人们都往上跑,怕水淹上去,我爸和我妈带着我弟弟收拾东西,喊我赶快出来,水都快到膝盖了。我睡得死,没听到,等他们爬到小坡的时候才发现我没跟上,阿伍问:“费丫头呢?”
我妈说:“还在睡觉。”阿伍游到我家,把我背出来,我醒的时候还在他背上,他在村里一个酿酒的家里帮工,身上有很香的粮食味,甜丝丝的,跟人奶的甜味不一样。
他没跟我打招呼就去参军,我不怪他;他一去几十年就不回来,我也不怪他;我怪我自己,没去找过他。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日子一天比一天难过,村里的人也越来越少,酒也不酿了。终于有一天,我等在村口,看到穿军装骑着马的人,长长的一列,我好高兴啊,阿伍阿伍的喊着去接他,领头的好像是个军官,他说对我说了句话,我没听明白,正打算在队伍里找阿伍,一个人拉住我,说:“你,长官问你,村子里有没有男人。”
这队日本人没在村里待多久就走了,他们还带走了村里的粮食和男人,包括我的爸爸和弟弟。我分不清军队的区别,我当时就想问问他们:有没有见过一个叫阿伍的人,他什么时候回来。可是我妈一直把我藏在米缸里,等我出来的时候,他们已经不在了。
严寡妇死了,死了几天才有人闻到味,村里几个老头趁着早把她葬了,我去看她,我觉得这是阿伍的妈,我得来看看。我记得,就是严寡妇死的这年,有媒婆到我家来,她从河另一边的村里来。有一次,她带着两个男人来,年轻的那个男人挑着一担肉,我妈跟我说:这就是我丈夫。
我哭啊,跟阿伍走的那天一样,在院子里,一边择菜一边哭,我妈什么都没说,她和媒婆有说有笑地看我择菜看我哭,我不是哭嫁人,我是哭阿伍,河那边的村子很远,阿伍的妈死了,他回来连家都没了。
我想跑,想去找阿伍,想啊想啊,想不起阿伍长什么样子,那时候也没照片,我不是现在年纪大想不起来阿伍的样子,我嫁人那时候就已经想不起来了,可能更早的时候就想不起来,只是我没去想,我闻着酒精味会想起来,想起阿伍这个人。
嫁过去一年我就有了孩子,孩子三岁的时候,村里一起南下避难,说是国民党要来了,我心想阿伍就是在国民党部队,为什么要跑呢。跑着跑着,村里人都散了,后来我们落居到八路军的一个根据地,后面的事就是儿子女儿、同志战友,没什么说的了。
我们那时候哪有恋爱,我老伴都过世十年了,我一点不想他,我不知道想什么,如果我先死了,我猜他也不会想我,而且我不能再活下去了,八十多岁的老人已经是怪物,我应该拍张照片挂在墙上,哦不,现在你们也不把遗照挂墙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