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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二宝有些坐不住了。
他刚刚听到了一个好消息,三里屯的缸子已经参军入伍了,这事儿是两个人商量了很久的事情了。二宝在高家岗基本没有任何朋友,可以说在整个大队里也没有什么朋友。
他很孤独。
不过在地球上他还是有一个好朋友滴,那就是三里屯的缸子了。其他的什么人,除了五官长得千差万别之外,感觉都是一个德行,因为都不是他的朋友。
二宝只喜欢缸子。
不过缸子能够成为他的朋友,那也是很偶然。公社里放露天电影,大家都相互招呼着,成群结伙的打打闹闹地一块去,可是只有二宝是一个人去的。七八里地的山路,高家岗的人没有谁会理睬他,别的年轻人都是有说有笑地走着,只有他默默的远远地跟在后面。当然他本来也应该是一个人回来的,但是那天晚上二宝意外地没有一个人回到高家岗,他竟然住到了三里屯缸子的家里。三里屯虽然人称三里屯,但是离公社驻地也就是一二里地儿的样子,大老远望过去房屋就像羊耙耙蛋儿一样散落在山岗上,公社和三里屯就像是同一座村庄。
他们是在放电影的时候,刚刚才认识的。
大家伙儿都兴高采烈地挤在前面看电影,二宝发现在巨大的幕布后面居然还有一个小伙子。这个小伙子不好意思地说:
“我、我叫缸子。”
二宝突然感觉自己并不孤独。
没想到是,缸子居然跟二宝也是同样一种感觉,他在自己的屯子里同样是没有一个好朋友。死冷寒天的季节里,幕布的后面没有一点点热乎气儿。缸子把自己的整个身体都蜷缩在绵袄里,但是仍然觉得只要一阵风刮过来,就吹透了自己整个的身体了,自己似乎是赤身裸体地坐在了地球上。
这也忒他妈的冷了!
缸子想。
他站起来使劲地跺着脚,然后又来回的跑了几步。
他真想离开会场了,但是心里又实在是舍不得,二三年以来这里就没有放过一场电影,屯子里的小伙伴们都成帮结伙的去过镇子里的电影院,他们把一年积攒的份子钱全都花光了。缸子却不敢随着大家一起去,因为缸子第一次去镇子里的时候,在半路上就被别人打哭了,兜里揣着的几毛钱也被大家伙一起瓜分得干干净净,十几个人合起伙来欺负他,让他根本就没有任何方法反抗。
“偷鸡贼!”
“就你还想去看电影?”
大家伙儿一边揍他还一边骂着。
缸子也很后悔,只是偷吃了屯子里的两只鸡,自己就落下了一个遭受大家伙儿辱骂的下场。
在整个屯子里都不招人待见。
并且是不分男女老幼,在屯子里的时候小伙伴们都敢怒而不敢言,因为缸子的二叔是个臭流氓,不仅仅是长得膀大腰圆,脾气也是屯子里最不好滴。在屯子里欺男霸女还曾经进过一次监狱嘞,因为传说被他强奸过的邻村女孩子跳河自杀了,虽然缸子的二叔当初是死不承认有这种事儿,但是仍然被关进监狱里改造了两年。屯子里的人都想借助官家的力量压压他的戾气。
没想到从监狱里出来之后就更是没有人敢惹他了,他喝了酒就扬言要点了谁家的柴禾垛或是掀了谁家的屋顶,让整个屯子里的人都是战战兢兢的。
缸子偷鸡也是给他吃了,缸子只是捞到点鸡汤和鸡骨头。不过缸子不敢对众人说实话,他也怕自己的二叔会揍他。
二叔说:缸子当偷鸡贼最合适。
所以一直以来这个偷鸡贼的罪名就落在了缸子的头上。今年缸子就已经十八岁了,他跟二宝商量着一起要去当兵入伍做军人。
“到了部队上就没有人认识我了。”
缸子长长的叹了口气……
“我可不想继续当偷鸡贼了,一辈子都不会有婆娘。”
“扛上了枪杆子,屯子里就没有什么人敢再来招惹我了。”
缸子用手指头一边抠着窗台下面的黄土,一边充满幻想似的说着。二宝也连连点头:
“你说得对,咱们两个人的出路就只有参军入伍了。”
为了感谢缸子,二宝把自己兜里仅有的八尺布票还借给了他。
“这是俺娘给俺妹扯花布用的,你先拿着用,过两天记得还给我。”
这一晚上两个人高兴的几乎都没有睡觉,他们絮絮叨叨的唠了整整一宿儿。并且两个人弄得都十分地兴奋,因为过去他们俩人都没有过什么朋友。
有朋友真好!
(2)
二宝的爹妈坚决不让他参军。
因为二宝在这个家里是唯一的男孩子,二宝的上面没有大宝只有招弟儿,下边又是个妹妹叫老丫。当初爹娘的意思已经很明确了,就是不想再要什么女孩子了。乡下人起名字的习惯就是:只要叫了老丫或者老小,那就意味着是最后一个孩子的意思了。没想到的是,这一次倒是真的应验了。自从生过了老丫头以后,女人的肚子就再也听不到任何动静了,男人觉得自己每天晚上就算白忙活了。
他们也就彻底的失去了信心。
传宗接代的重任,也就直接地落到了二宝一个人的头上。
所以说别看二宝在外边没有什么朋友,在家里可是一个宝贝疙瘩。爹娘一看已经无法阻止这小子的行动了,干脆就直接闹到了大队部的招兵办公室。
“我家二宝才十七岁,要参军也是明年的事儿啊。”
二宝的娘可是有名的大嗓门儿,她哭鸡尿嚎地这么一折腾,大队领导和部队招兵的军人全都告饶了。反正招兵的名额已经满了,也不差二宝他一个人。
二宝就被部队的人又临时除名了。
二宝听说后,也去大队部招兵办大哭了一场,但是他的嗓门儿和自己老娘的嗓门儿比较起来,那就差得太远了。
只好败退回家。
一听到有人说,三里屯的缸子要参军走人了,二宝就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激凌儿。
卧槽!
八尺布票还没还给我呢。
捎来口信的人还说:明天上午就要随着新兵蛋子一起开拔了,缸子说有时间让你过去一趟。
“不管怎么说缸子心里头有我,还像个朋友的样子。”
二宝有些放心了。
不过一听说明天上午就要走人了,他又着急起来了。万一明天见不着缸子,他家里人会承认欠的这八尺布票吗?听说他在屯子里本来就没有什么朋友,我还是赶过去见上一面比较稳妥。
天已经黑了,野狼谷传来阵阵吓人的狼嚎声,再不动身恐怕就有些来不及了。二宝跟生产队的老饲养员商量着要借一匹马,老饲养员却说什么也不同意。最后好说歹说算是借给了他一条老青牛。
“正好地上有雪,牛爬犁也挺快。”
“生产队现在只有这匹老青牛闲着没活干了。”
饲养员老伯关照说。
“快去快回来,如果万一让队长知道了这件事儿,怕会挨骂了。”
二宝一声不吭套上爬犁就走了。
也许是天气太冷,也许是老青牛欺负二宝还是个孩子,刚刚出了村口老青牛就一步三回头,还没有人走得快呢。十多里地的路程还没有走出三里地,二宝手里的鞭子就打飞了。手里只剩下一根竹竿,抽在牛屁股上就像挠痒痒一样。
“马勒戈壁底,就连你也欺负我!”
二宝在柳树趟子里折了一根小孩儿胳膊一样粗细的树枝,树枝的根部还带着一个大头弯钩。
二宝把树枝整个就抡圆了,树枝的弯钩就像木匠使用的锛子,抽打在老青牛的尾巴根子上是啪啪山响。老青牛立马就跑了起来,二宝的耳边全都是嗖嗖嗖嗖的风声,抽打老牛的声音也就变成了耳边风。
这不是跑得挺快吗?
二宝得意极了。
(3)
二宝确实没白去。
缸子自己的那点东西,全部都被亲属的孩子们瓜分完了。别看他平日里没有什么朋友,分东西的时候屋子里还是挤满了人。一看见二宝赶了过来,缸子自己也有些惭愧。八尺布票不是一个小数目,村民们一年到头一个人都分不到八尺布票哦,并且还是自己唯一的朋友。缸子把部队刚刚发给自己的袜子都脱了下来,看见二宝难过的表情,他又狠了狠心:
“这件上衣是我新做的,已经答应留给我的弟弟了,趁着现在还没晾干,他今晚儿没有拿走,你就赶紧拿走吧。”
二宝心中一阵狂喜。
他连水都没喝上一口,夹起了这件新衣服就上路了。回家的路上老青牛已经不用他再用树枝赶了,好像比来的时候还要快上许多,仿佛就连马车都已经追不上它了。
树枝挑着的新衣服也被风吹得干透了。
老青牛带着爬犁直接就冲进了生产队的牲口棚,然后一头就栽倒在地面上。老饲养员听到了声音,他提着马灯出来一看就急眼了:
“你这孩子怎么能这么狠心?”
“把老青牛的屁股都打塌了……!”
老青牛的屁股和两条腿都变得红彤彤的,鲜血还在不断地流下来。不过二宝仿佛什么都没听见,同时也没有看见什么,他一门心思地着急回家去试穿那件新衣服。二宝活了十六七岁这还是他自己的第一件新衣服欸,如果不是爹娘不让他参军才许下了愿,这八尺布票应该也是妹妹的。
妹妹今年就要订亲了。
(4)
二宝意外的死了。
二宝是穿着那身新衣服死的,这事儿不仅是二宝自己没有想到,高家岗所有的人都觉得有些奇怪。
“这可是老实到家的一条牛啊!”
一头老牛怎么就会干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这在方圆百里听都没有听说过呀……!
只有老饲养员摇头叹息。
他回到家里偷偷地跟老伴儿说:
“报应啊,报应。”
老牛当天就被处理了,因为它基本已经走不了路了,顶死二宝也是它自己牛命的最后一拼,随着二宝的一声惨叫,老牛也轰然倒地,不过它的一只残破的犄角还是穿透了二宝的胸膛。
人畜好像一起完蛋了!
老饲养员也病倒了,他躺在床上反复的磨叨着四个字:
“同归于尽、同归于尽......!”
大年三十儿,高家岗仍然是一片欢腾。孩子们和往年一样,提溜着自己的灯笼到处乱跑,高家岗照样响起了鞭炮声。只有二宝的家里是悲声一片,二宝妈妈的女高音似乎响彻了天空:
“儿呀,当初不如让你参军走啦!”
满屯子都是二宝妈妈后悔的声音。
屯子里的大人们,都在关照自己家的孩子:
“离二宝家远一点,千万不要惹人家不高兴。”
“正月里死人真不吉利!”
看屯子里大人的脸色,好像是二宝做错了什么事情。几乎没有任何人同情他,可能也是因为他没有什么朋友吧。
高家岗在正月里,每家每户都分到了一些牛肉。虽然牛肉有一些太老了,又好像有点煮不烂。但是毕竟也是难得的晕腥,整个高家岗的上空都飘满了煮牛肉的香味。据说亲戚朋友也来了不少,往年在这个穷山村里,也没听说谁家有亲戚朋友来造访。托牛肉的福,高家岗在今年的正月里也变得热闹起来了。
二宝坟头的纸灰还没有散尽,正月里的鞭炮声就响了起来。
村头邻居的大嫂说:
“白瞎二宝那身儿新衣服了……!”
老饲养员也没有过去这个年儿,临咽气的时候,他把两个儿子叫到了跟前:
“别虐待牲口……千万别虐待、牲、牲口。”
然后一口气没上来就过去了。
房屋外面刮起了飞雪,高家岗到处都是鞭炮声。大朵大朵白瘆瘆的雪花同红颜色的纸絮掺和在一起,地面上洒满了过年的气氛。
老饲养员的家里也煮着牛肉。
他好像已经不想再吃这顿香喷喷的牛肉了,所以提前就悄咪悄的溜走了……
在老饲养员的头顶上,只供奉着两个馒头和一碟咸菜,好歹也让他过了这个年吧。这还是邻居的老婆婆劝说的。
“唉,这老东西也不想吃牛肉。”
“老青牛就像他自己的亲人......!”
饲养员的老婆苦笑着说。
不过饲养员的家里已经听不到孩子们的哭声了,大家伙都在忙着吃牛肉......这毕竟是近几年难得见到一回的晕腥。
新的一年也即将开始了。
大雪仍然在不断地下着,风儿也仍然在刮着,寒风穿过堂屋破旧的木门,发出野狼袭来一样的声响,野狼谷的狼群仿佛也闻到了牛肉的香味了吧。
空气中隐约弥漫着野狼的嘶鸣,可是没有任何人会理睬它们,高家岗的人们都在大口大口地吃着煮熟的牛肉......
还是过年好!
孩子们都争先恐后地说。
仿佛只有大人们知道过了年以后的艰辛,不过他们也都来不及说些什么了,毕竟嘴里都塞满了嚼不烂的牛肉。
过一天算一天吧,大人们想。
高家岗没有一个人在正月里再想到二宝这个人,当然也就更没有一个人会祭奠一下吃到肚子里的老青牛了。
生活仿佛就应该是这样的!
只有大风刮起漫天的雪花,不断地敲打着每家每户残破的玻璃窗,仿佛是在不断地呼喊着:
“过年了!”
二宝,好像也听见了......当然还有那条老青牛。
老饲养员应该也能够听得到。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