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行之
容器和武器,是人的两种活法。
活成容器的人,多半是比较幸运的。他们在生活里就像一只珍贵的白玉杯,只需要坐等大量的爱和资源,像美酒和好茶一样,盛进他们的人生里。
活成武器的人,多半是不够幸运的。他们在生活里就像一把多功能的瑞士军刀,需要学会自己解决各种问题,凡事都主动争取,才有可能获取到一些爱和资源。
我以前在酒桌上,见过两种女生。
一种是美美地坐在那里,有人替她端茶倒水,服务周到,她只需要报以微微一笑,别人就如沐春风。还有一种,是没人照顾她,凡事都麻利地自己来,开啤酒时手头没起子,也懒得喊人,啤酒盖直接放牙上一撬。
同一桌饭,各人有不同的吃法。
人生也是这样,同样是一生,有人活得像容器,有人活得像武器。
金庸偏爱写容器。典型如黄蓉。她是天下五绝之一、桃花岛主黄药师的女儿,拥有最上等的容貌、聪慧,以及不俗的武功和学识。
黄蓉知道,以她的资本,这世上任何美好的东西都可以轻易获得,包括感情。
黄蓉出场的时候,很不寻常。她把自己假扮成一个叫花子,衣衫褴褛,满脸污垢,去偷人家的馒头,一抓就是五个黑手印,像过街老鼠一样被人追打。
黄蓉的心机,在于炼试人心。她知道,如果自己是美美地出现在街上,当然不缺献殷勤的人。但是如果她是一个蓬头垢面的乞丐呢,谁还会搭理她?
生而为容器的人,盛放过太多的爱和资源,已经习以为常。他们反而更好奇,如果变得一无所有,究竟谁还会来爱自己。
但即便是假扮成叫花子的黄蓉,照样遇见了自己的真命天子靖哥哥。郭靖真以为她是可怜的叫花子,于是请她吃大餐,还送她黄金、貂裘、汗血宝马。
这其实就是韩剧和玛丽苏的模式,女主永远像海一般的容器,所有的爱注定百川归海,源源不断流进她们的生命里。
古龙偏爱写武器。典型如苏樱。苏樱从小失去父母,被一个丑陋、古怪但武功高强的侏儒收养,深锁于幽谷。每次见他都感觉恶心,被他吓得发抖。苏樱也不会武功,只能靠计谋和毒药周旋江湖,保护自己。
苏樱出场的时候,垂坐溪旁,白衣如雪,绝代风华。她不会像黄蓉一样,故意扮丑来炼试人心。因为她知道,美貌是自己为数不多的武器,如果连美貌都没有,她可能连坐都不会坐在那里。
苏樱知道,以她的遭遇,这世上任何美好的东西都不那么容易获得,包括感情。
苏樱遇到喜欢的小鱼儿,没有试探,只是尽最大的努力去争取。
小鱼儿是最古灵精怪的人,但在谈恋爱这件事上,处处落苏樱的下风。
小鱼儿对苏樱说:你简直不是人,是个女妖精。
苏樱抿嘴笑道:女妖精配小坏蛋,岂非正是天生一对么?
小鱼还说:只可惜你太聪明了些,否则说不定我真的会喜欢你了。
结果苏樱咬着嘴唇道:我听说女人生了孩子后,就会变得笨些的。
感情里,苏樱是主动的,喜欢就毫不犹豫去追。被喜欢的人撩时,反而以守为攻。
生而为武器的人,很早就明白一个道理,你想要什么,没有人会给你送过来,你两手空空,只能把自己当作一件武器,去搏,去争取,去反客为主,才能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
后来小鱼儿被困在山谷,苏樱以为他必死无疑,说出了那句惊天动地的话,“我并不觉得要为他死,我只觉得活着没什么意思了。”接着洒脱一跳,为小鱼儿殉情。命运险些幻灭。
幸运如黄蓉,即便扮成乞丐,一样获得真爱。不幸如苏樱,即便努力倒追,期间也只能跳崖殉情。
生而为容器,我很幸运。
生而为武器,只能以命相抵。
我想起《东邪西毒》里的两个女人。一个是张曼玉扮演的大嫂,镜头一直流连在她绝世的容颜上,长时间地给予她定格和特写。她认为自己是容器,感情应该就是男人主动,自己像白玉杯一样等待就好了,如果对方不说,那她也绝不会主动。
而到了最后,她却感叹:
我一直以为自己赢了,直到有一天看着镜子,才知道自己输了,在我最美好的时间,我最喜欢的人也不在我身边。如果时间可以重新开始该多好。
她为自己生而为容器而感到自负,将感情视为一场旷日持久的拉锯战。她自信自己一定是占据上风的一方,但谁知道对方同样自负,结果大家都输给了时间。
而另一个女人,在电影里连一张正脸都没有。她是洪七的妻子,一个普通的乡下女人。洪七出门时把她留在家里,结果流浪沙漠时,她居然找了上来,决意跟着洪七一起闯荡江湖。
洪七轰她回去,她怎么也不走。最后洪七说:
事在人为而已,谁说过不准带老婆闯荡江湖,对不对?
洪七牵着骆驼,女人带着斗笠,坐在骆驼上,两人于风沙中北去。那个背影看得好感人。
“别以为要欺骗一个女人是很容易的事,越单纯的女人越直接。”
那个女人之所以直接,是把自己当武器,宁愿跟着去江湖厮杀,也不要坐在家门口枯等。
任何作家、导演创作的最动人的东西,一定是来自于他自身的命运剧本。
金庸偏爱写容器,因为他生而为容器。
金庸的家族,是文化史上的奇迹。六百年来,诞生进士、举人、贡生上百人,历代名士辈出,有过极尽闪耀的功名。到金庸出生时,家里仍有五进大院,多家钱庄、米行,几千亩地,一百多户佃农。
也就是说,金庸其实是典型的名门望族之后,自出生就是一只珍贵的容器,盛放着几百年家族累世的基因、文脉、家风、资产。如果不是因为时代动荡,导致家道中落,他完全可以轻松荣华地过一生。
最终他独身去香港,选择了武器般的一生,捉笔谋生,白手立业。但骨子里,他还是认为自己是容器。就像曹雪芹、白先勇,即便家道中落,那些盛世已经如流沙一般从容器里漏掉,他们的言语间依然流露着属于名贵容器的身份感。
古龙则不同,古龙偏爱写武器,因为他生而为武器。
古龙没有什么显赫的家族,从小父亲抛妻弃子,他为了给母亲和几个兄弟姐妹补贴生活费,四处投稿赚钱。很年轻的时候,他就参与了黑帮,过上打打杀杀的日子。后来写小说也不是为了什么创业,而只是为了去换酒钱买醉。
也就是说,古龙其实只是一个有才华的混混。
在《七种武器》系列之《长生剑》的最后,古龙写道:
我说的第一种武器,并不是剑,而是笑,只有笑才能真的征服人心。所以当你懂得这道理,就应该收起你的剑来多笑一笑!
在我的理解里,这段话实际上说的是:
江湖人真正的武器,其实只有自己。
只有什么资源都没有的人,才会把自己的笑容,也当作一种武器。
正如《拳头》里,只有两手空空的人,才会把拳头也当作一种武器。
古龙对这样的生活和境遇,有着切身的感受。
欲了解一个人,可以问他更喜欢金庸,还是古龙。
正如可以问,他更喜欢《红楼梦》,还是《金瓶梅》。
《红楼梦》写的是一群容器,《金瓶梅》写的是一群武器。
读者最喜欢的作品,一定是接近于他自身的命运剧本。
白先勇一辈子偏爱《红楼梦》,因为那其中姹紫嫣红开遍,终付与断井颓垣的家族命运,其实和他的人生很像。而我发现,那些出身市井,饱尝过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的人,自然更喜欢《金瓶梅》。
人其实没有真正的自由,就像红莲白藕,红莲只能结莲子,白莲只能生出藕。
所有的自由,包括喜好的自由,其实都被命运所设定过。
而命运虽不可改换,但可以改善。
容器偶尔也可以变成武器,如果他足够坚硬的话。
武器偶尔也可以变成容器,如果他愿意重塑的话。
但就像金庸总归是金庸,古龙总归是古龙。两者注定无法成为对方,也无需成为对方。
重要的是,身为容器,不要忘了,人还应该成为武器。遇到自己所想要的东西,不做无谓的等待,露出自己的锋芒,去博,去拼,去抓住每一次哪怕再微小的机会。
而身为武器,也不要忘了,人还应该成为容器。盛放着人生所有的希望、爱与时间。照顾自己,就像爱惜一件名器,不要让他破碎,最后宝贵的一切如酒般洒落尘埃。
诚然,人活一世,肉身如器,既为容器,亦为武器。
为容器者,当是葡萄美酒夜光杯。
为武器者,当是一剑霜寒十四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