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里的江南常常有雨,从窄窄小巷两边灰白色的墙壁蔓延到青石铺就的地上,等雨过了,青苔在墙角不起眼的地方生长出来,当江南小小的河从黝黑色的柳稍中穿过时,一种唯有江南人才能闻到的记忆从青苔上发出来,弥漫在大静安寺袅袅的香烟里。
我叫苏南,在冬日里的江南翻开斑驳的成堆故纸,说着秋风走后,冬日里的故事。
一、
大荒有九州,九州的南方更南是遥远的离州——行至大荒之南,有桃花连陌,婆娑间,若处子腮红,每腊月,鲛人从沧海出,纱幔飞舞,合桃叶纷飞,此谓之拜月祭,凡此种种风俗故习,是为离州。
高七寸,径三寸二,通体玉样的烛被放在鹤盏中,在浓浓的冬夜里散着光明。
银剪随着陈叶指间的动作将蜿蜒到烛油里的灯芯剪没,他重新回到旧年让匠人们用乌苏制成的那张沉沉书桌旁,端正姿容,继续书写未完的信。
时候恰到丑时,徽州老砚里的墨将干未干,有风从雕着青鸾的檐上遮栏吹过,最后一笔落下,名满天下的江南盐商打了个哈欠,他睡意沉沉起来。
身走向寝室里那张用青州百年以来最大珊瑚雕出的拔步床,挑开鲛纱制成的帘——床上正有人清梦一场。
看着熟睡里的那张脸,伸手将被子的一角拉好,陈叶低头,吻在她的额上——愿,不过如此。
叹息声起,却微不可闻。
二、
景州总是好风光,大荒上的其他地方早已风雪漫天,可是唯有景州,也只有景州,在那座高三千五百四十三丈的摇云塔庇护下,仍然四季如春,草长莺飞。
天气正好,冬日的阳光浓而不烈,照在的人的身上,带着一股景州特有的青泥香味,让人闻而忘忧。
首山铜铸成的往生钟刚刚好五十五下的时候,在羽族有些嫌恶的目光里,刚从迦楼罗中下来的陈叶微笑,他迎着阳光,牵着璃茉的指尖,一步步的走向空旷的摇云塔顶。
这是整个大荒最高的地方,风在九天中呼啸,云被吹在一起,聚成堆,像是传说里仙人们的住所。
苍老的羽人长老披着五彩的霓裳,站在摇云塔顶的大厅里点燃了两柱玄黑色的香,香烟是青色,摇摇曳曳在陈叶和璃茉的中间。
陈叶仍然微笑,而一边的璃茉却是木然。
三、
世人总是痴迷于得不到、回不去的虚妄里,而往往被忽略的当下在不久的将来既来后,又幻化成被痴迷的过去。
高耸云端的摇云塔上 ,两缕袅袅的烟中,陈叶神思恍惚,记忆在模糊间回溯过往,最终清晰的是历历在目的云上的旧时故土——满目苍茫的云州。
记忆过于遥远,很多年后仍然沉积在脑海深处的唯有举目的白色——九天之上由巨大云朵组成的云州本就是如此的。
可是陈叶却总是不自觉的想起那枯燥无味白色里的那抹红。
有人在风里银铃一样的笑,用故乡的韶音唱着独属于云州的北荒小调——北荒,北荒,何人对月唱仓皇,北荒,北荒,又是谁人为君绣凤凰,惹得离人断了肠。
四、
空旷而巨大的府邸里并没有仆人,占地百亩的江南盐商府邸里每日只有陈叶和璃茉两个人,南阳斗大的珍珠被陈叶随意的铺在曲折的走廊上,他孤零零走过的时候,珍珠碰撞的声音叮咛作响。
他是习惯里这样冷清的日子,偶尔江南的天气放晴,他会将璃茉牵出来,在阳光里为她描眉,画眉的涂料是北荒特有的红——这红是璃茉最爱的色彩。
蛟龙在沧浪海里哀鸣,它翻腾着,从电闪雷鸣的间隙跃出海面,复又跌落,鳞甲飞舞间,蛟龙的血喷薄而出,像冬日里狂风急雨。
不远的地方,蛟龙的眷族浩瀚人惊恐慌张,他们低头祈祷,希望能给蛟龙力量,而换来的是更多的浩瀚人被杀戮,被烧死。
五、
静安寺还是老样子,没有什么变化,或许唯一有变化的是当年的老和尚变成了现在的小和尚。
“凡所有相,尽是虚妄。”
小和尚对着陈叶合什低头,掐着手里的念珠,“既是虚妄,又何必念念不忘。”
陈叶牵着璃茉的手,在静安寺的大雄宝殿里仰头,巍峨的离尘女仙泥塑做着悲悯世人的模样,祂看着他,而他,看着她。
“老和尚寿多少?”陈叶将青色长袍的袖子撩起,他将手中的香点燃,插在离尘女仙泥塑前的炉里。
“老和尚寿九百五十七。”小和尚眉顺眼乖,“死时安详,唯憾旧时为施主点了那两炷香。”
他抬头,神情平静的看向宽衣长袍的江南盐商,“造就了如许多的孽障。”
六、
“又在看大荒志?”
窗外雪卷天席地,屋里泥炉碳暖。
“我喜欢迦楼罗。”璃茉答非所问,明眸皓齿里的声音能让陈叶记住百年,千年,“我想像祂一样飞出这里,飞出大荒,飞出这不属于我的地方。”
蛟龙的鳞被煅烧百年后终于成了迦楼罗的翅膀,蛟龙的血被陈叶雇佣的巧匠制成描眉的红。
离州那个血腥的拜月祭中死去的鲛人脂肪凝固成高七寸,径三寸二蜡烛。
陈叶用从鲛人身上剥离的皮织成鲛纱缝成霓裳——羽族的长老满意那件无缝的天衣,他将羽族的秘宝,玄黑色的轮回香点燃,招引天人五衰后的仙灵。
七
“所以今天,在我遇见你的地方,那个你第一次用韶音唱大荒的云上之乡。”陈叶松开牵着璃茉的手,他微笑着看着眼神变得灵动起来的璃茉,“在这里,当我点燃最后一根鲛脂烛后,你沉沦在天人五衰里四百七十一年的仙灵回来了。”
迦楼罗是金色的,云州在九天之上,它本身是云堆积在一起形成的大地,所以即使冬日,仍然阳光猛烈,那阳光照在迦楼罗上,刺人眼疼。
“璃茉。”陈叶将唇印在自己失去了四百七十一年的少女头上,“那年冬雪至,你说你喜欢迦楼罗。”
“四百七十一年,迦楼罗我帮你造好了,飞吧。”
八、
从云州顺着云滑落到地上的少年背着木偶样的少女,他在春日走到冬日,从沉陷在大地深处的东州走到屹立在九凝山顶的望州。
他跪在静安寺前三年,终于让守望天人关卡的静安寺老和尚点燃了那株双生之香。
“世间人总是痴迷在过往美好的虚妄里,沉沦挣扎,百般而不得脱。”老和尚皱纹满面,他叹息哀声,“你我云州之人,天生寿得千年,如今点燃这双生之香,将自己的寿命和这迷失在天人五衰里的仙人分享,何苦如此?”
少年牵着仙灵沦落的少女躯体,俯首,“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九
“燃鲛脂香得躯体不腐,闻轮回香而唤仙灵。”陈叶对璃茉说,“你回来了。”
他笑,“堕落凡尘的离尘仙女璃茉。”
“驾着迦楼罗回那九天之上吧。”
十
迦楼罗从高三千五百四十三丈的摇云塔上起飞,而陈叶做在空旷的摇云塔顶望着渐渐看不见的影子,他表情木然,就像多年来牵着的那个少女。
更远的地方,为拜月祭死去的冤魂复仇的鲛人以及浩瀚的遗民们聘请了荒野的巫师制作了让人哪怕死后也不得超生的法器,他们呼喝着朝摇云塔走来。
十一
鲛人在哭,蛟龙在怒号。
从过往里惊醒,鼻尖仿佛还有血腥味。
云州能活千年的少年,富贵天下的江南盐商,静安寺守着天人关卡老和尚的侄子,大荒万年以来最大的侩子手微微一笑,他闭着眼从高三千五百四十三丈的摇云塔顶纵身一跳。
风在耳边呼号,虚妄的记忆里他仿佛又听见那年冬日,云州阳光正好,不知名的少女唱着大荒小调,在云州那恒古不变的白色里给少年带来一抹别样的红。
“大荒,大荒,谁人窗前唱离殇,大荒,大荒,唱哭了谁家少年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