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何德恺
马小东是我们小学的学习委员,从小生得白皙俊秀,虽说是个男孩,但是小时候邻居大妈见到了总忍不住捏一把他的脸,笑着说:“这小子从小长得跟姑娘似的水灵!”
我们乡下小孩,哪一个不是早上穿得干干净净出去,晚上回家的时候总是免不了父母的一顿责骂,洗衣粉不要钱啊,天天光给你洗衣服我就不用做事了。
可马小东不是,他早上穿着白白的衬衣出去,晚上回来的时候,还是白得像是没穿过一样。我们几个小孩总是笑他说:“马小东没有小鸡鸡,是个女孩子!老是不跟我们下塘抓泥鳅!”
唐亮也是我小学同学,他从小生得壮实,是我们班的体育委员。虽然小学时代总以学习为王,但是那时候我们班的男生几乎有一半都是听唐亮调遣的,连我这个年年拿第一的班长也不例外。唐亮生得黝黑,嗓门也大,一声吆喝,全村的小男孩来了十之八九。他说:“何德恺,今天我们去后塘抓鱼,你去么?我昨天跟我爸路过的时候,看到水变浅了,好大一条的鱼游来游去!”
我一听眼睛都亮了,马上应和:“当然去啊!要叫马小东么?”
唐亮思考了一下,摇了摇头说:“还是不要叫了,那片塘他爸爸也有份,而且马小东肯定会出卖我们的!”
我点头连连称是,还是唐老大想得周到。
结果那天我们几个鱼没抓到,马楠的下巴被跳起来的鲢鱼撞得青紫,唐天的小鸡鸡被树枝戳了一下坐在塘埂上疼得哇哇直哭。而我和唐亮则被我们闻讯赶来的父母追得满山跑,挨了一顿毒打。
第二天上学的时候,唐亮偷偷跟我说:“肯定是马小东这家伙告的密,他对我们去抓鱼没叫他怀恨在心!”
我当即转过头,恶狠狠地瞪了马小东一眼,心想,好小子,连班长的道你也敢摆,看我今后怎么收拾你!
原本马小东家是我们村里最富有的,他爸爸出去打过几年工,听说赚了很多钱,然后在家盖起了一栋三层楼的平顶房。那时候我们村里,大部分不是土砖木头房就是红砖青瓦房,像三层楼的平顶房还是第一次出现。而马小东自然也生活得如同小太子爷一样,生活优渥,每天都有大把大把的零花钱,而我们几个就只能拿着几毛钱去小卖部买一包辣条解解馋。
一直到小学毕业,马小东都生活在我们圈子之外,他确实也印证了小伙伴们的说法,几乎不和男孩子玩一块儿,只是偶尔跟班上的女同学说说笑笑。
小学毕业后,我就去了县城读书,而马小东和唐亮他们都留在了镇上的中学。那是一所极其破败的学校,连老师上课都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甚至有些任课教师在中午喝得醉醺醺地跑在课堂上呼呼大睡。
初二回家的时候,听说唐亮辍学了,跟着表舅去了东莞当电焊学徒。而马小东也辍学了,听村里人说,他爸爸因为帮人运毒被抓起来进局子里了,没有十几年估计出不来。马小东也跟着妈妈去了广东,但是具体去了那个城市我一无所知。
从那以后,我们基本上就断掉了联系。就好像生活在两个世界不同的人一样,他们已经在社会上风餐露宿了,而我还在学校的象牙塔里耀武扬威。
直到我毕业的这一年,才陆续得到了他们的联系方式。说起孩童时的趣事,大家伙还是会哈哈大笑。
我问马小东,我说我们小时候一直排斥你,说实在的,你有怪过我们吗?
他笑笑,声音爽朗了许多,说,小孩子嘛,被孤立在所难免有点生气,要说完全不怪,那也是假的。怎么说呢,觉得自己在生活中仿佛就被抛弃了一样,心里特不是滋味。但是说真的,我不恨你们!
我说,你跟唐老大有联系吗?
他说,有啊,去年的时候,我们还在一起喝过酒呢。唐老大还是没变,一样大大咧咧,只是看起来人好像暴躁忧郁了一点。
后面在他们的陆续述说中,和彼此对自己还有双方生活的补充中,我逐渐探知了他们这些年来的经历。
唐亮在辍学后,就跟着表舅去了东莞。他表舅在东莞虎门开了一家电焊店,看起来唐亮虎头虎脑的,学东西倒也挺快。半年的时间就把表舅所有的手艺给学得差不多了,表舅也难得高兴,请外人不如用自己的外甥。于是就把唐亮留下来,专门做自己的副手,工资待遇也给得最高。
一年半之后,手头有点积蓄了,在社会上混了一两年的唐亮开始飘了起来。开始和社会上的无业游民交往,半夜三更跑到网吧打传奇,喝酒抽烟,泡女人。他甚至跟我开玩笑说,他这一辈子最值得炫耀的事就是他17岁那年,泡到了一个28岁的女人。
白天上班打瞌睡,刚开始表舅劝他的时候还应和几声,到后面就直接当做耳旁风。18那年,表舅不得不让他回家。他心有不甘,临走之时带着一帮人去表舅店里要钱。表舅不给,就开始砸东西,甚至将表舅的头打裂了一条缝,缝了八针。表舅看在他母亲的面子上,忍气吞声下来。
走投无路的唐亮于是跟那群小混混们去学剪头发,除了玩之外,唐亮倒也在理发店混得如鱼得水,一年后就升为店里的设计总监。可是没到两年,唐亮觉得赚钱太少,甚至还没有在表舅那里做电焊工赚得多。就跟几个人寻思着自己开家理发店,这样自己当老板,用不着给别人打工,而且赚钱也多。
当时没有积蓄的几个人东拼西凑,在东莞的一条小巷子里开起了他们的理发店。可是不到三个月,因为生意惨淡,原本地理位置十分不占优势的店面倒闭了。唐亮欠了一屁股债。没办法,为了糊口,他又回到了原先打工的理发店,继续着替人打工的生活。
直到2012年,唐亮因为打架斗殴被带进了看守所。那些所谓的兄弟一个个拿他出来顶罪,幸好受害者受伤不重,在唐亮的父母给他凑了一笔钱赔给人家才得以罢休。而也正好是这一年,唐亮母亲去世,良性肿瘤没及时医治,最终变成癌症。
唐亮最终还是彻底断绝了与那些所谓朋友的厮混,看着母亲的遗像大哭一场。发誓从今往后再也不出去鬼混了,如果一开始有钱的话也不会导致母亲病逝。开始留在我们县城,跑跑运输赚点钱,日子倒也过得踏实。
2013年,唐亮结婚并生下了一个小孩。他开始放弃掉之前的活,又做回了自己的老本行,烧电焊。在岳父的支持下,在县城南门口开了一家小店。一开始趁着农村经济开始好转,接的活儿还比较多,经济条件大有改观。直到他染上赌,甚至把家里的电视机都给输了去。直到今天,他依旧一番潦倒模样,只是作为儿时兄弟,我也并不好当面说他什么。
好几次跟他聊天,谈起这些年的际遇。他都一副悲天悯人的语调,抱怨老天对自己不公,摸爬滚打这么些年,依旧身无分文,贫困潦倒。觉得是自己运气一直不好,不然为什么每次开店都撑不了多久就倒掉,而别人则红红火火,日进斗金。
马小东当年父亲进监狱之后跟着妈妈一起去了深圳,虽然家里因为缺少了父亲经济一下子变得窘迫起来。但是他妈妈还是决定让他去一个技校念软件,那时候软件专业比较火,学出来找工作也还算是轻松。
学了两年的软件之后,马小东觉得还是进比较专业一点的学校比较好。花了两年的时间自考,最终考上了中南大学的自考本科。他利用这三年多的时间自学英语,虽说不是多精通,也不能说能讲一口流利的英语。但是用来编程还是绰绰有余。
在上学期间,他开始找了家小的软件公司实习,在拿到毕业证的前一年,他已经基本上每个月都能自己独立接几个小单了。到前年的时候,他又回到了深圳,现在拿着年薪上下十来二十万的工作。
虽然会比较累,但是至少和很多同龄人比起来已经有了一定的经济基础。
他跟我说,你永远都想象不到我爸进监狱的那一刻我有多么的奔溃。我甚至觉得生活这么突然就完了,原本小时候那些得天独厚的经济条件啊,那些优于众人的宠爱啊,那些不为金钱所恼的日子啊,突然间就摧枯拉朽的坍塌下去。那些原本刻意巴结的邻居,突然一个个变得面目可憎起来,那些难听的话一进入耳朵,我就难过得想死掉。甚至那些原先格外亲的亲戚也一个个刻意疏远,保持距离,看到我妈每天晚上偷偷掉眼泪,我就暗暗发誓,即使再艰难,我也一定要走出来,不为自己也当是为了她。
而这些,他终于还是做到了。
其实在这两个小伙伴生命中发生的事情,看起来厄运和苦难势均力敌,不遑多让。甚至马小东要惨烈过唐亮许多,毕竟他从那么优渥的环境中一夜之间就如坠冰窖。但是人生走向就出现了大不同的轨迹。只是一个隐忍坚强,一个懦弱自暴自弃。
生活本身就是无情的,没有人可以顺势将之转为好运连连。能做到的,无非就是,把自己武装得更加强大一些,用以对抗那些生命里的厄运和磨难。
我们每个人都生活在同一个天空同一个时光轴上,没有谁的苦难注定就比谁的更甚一筹,也同样没有谁就拿着主宰命运的令牌规避那些前路漫漫上的荆棘和坎坷。你家境贫寒,但是大部分人依旧不富裕;你接连失败,好事遇挫,可是没有人的成功能够一蹴而就;你不漂亮不帅气,但是真正成为Top one的人并没有靠着脸蛋吃饭。
其实说到底,你觉得生活中所有对你的残忍和无情,都只是你因为懦弱不敢改变现状的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