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是那八月的风吹麦浪

在失去向北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南安的世界都是一片灰色。

月色下的马路,积水空明中的斑驳树影,微风里的虫鸣,沉静的夜色,哗哗的江水拍打河岸的声音,身边呼啸而过的汽车、古旧的轮船,恬然的垂钓者,弯曲泥泞的小路,车窗外呢喃的微风,灯光温暖的蛋糕店、霓虹闪烁的公园、空气永远是热烘烘的喧嚣的人群···一切的一切都让南安无处可逃。那些曾经一起走过的快乐,最后却变成了一点一点蚕食掉南安生活中光亮的巨大黑洞。

就像幸福来得那么猝不及防,失去得也让人措手不及。

在遇到向北之前,南安一直是那个自在如风的野孩子,恍如狂野之上的小花,独自一人却也摇曳生姿。她从来不是话少的人,初次到嫂子的家里,在门厅就和那已门牙稀疏的老外婆叽里咕噜谈得相见恨晚;到四川旅行,和语言不通的耄耋老太也能鸡同鸭讲喋喋不休半天,没有人会察觉她的寂寞。在那起落不停的唇齿间,是内心的巨大空洞,而这,连她自己也未察觉。少年不识愁滋味,亦未尝得人间喜。人生况味百千种,她尝得还太少,抑或只是尝过,却未曾懂得。那时候的南安有一种无知无畏的快乐。

和向北的相遇相识波澜不惊,没有蓦然回首灯火阑珊处的似曾相识,也没有茫茫人海天雷勾动地火的命中注定,就像所有的陌生人,交谈、试探、熟识。南安初次感受到,内心的充实原来并不在于话语的密集,而在于静谧无言中的心安,尽管在向北的面前她总是喋喋不休,向北看着聒噪不停的她总是闹笑道:“丫头怎么会有这么多的话呢。”月牙的弯弯眉眼里荡漾的是一池星光,一直溢到南安的心里。就这样,他们一点一点地从只能一起插科打诨、斗鸡走狗的酒肉朋友升级到能月下谈心、吐露烦闷的知己朋友。南安是个严重的拖延症患者。雄心壮志无数都淹没在明日复明日的自我安慰里。而向北是个行动派,他爱拉着南安在星空下,在月色中,在哗哗江水声的河岸边漫步,湖滨公园的健身跑道上,总是能看见他们一前一后的身影。一高一矮,一快一慢,一气定神闲,一狼狈不堪。总是追不上的她干脆耍赖停下,心里笃定他肯定会回来。大部分时候南安都想陪他跑完全程,不想当个小累赘,可空心有飞毛腿,现实中只有一双孱弱的小短腿,每每到三千米已经两腿战战,几欲难行。每到这时,平时爱取笑南安的向北总是仿若能看透她心里的小倔强,温和而耐心地陪在南安的旁边慢走着。这时候的南安不用说话,心里也很安然。向北成了南安最信任的人,可以言说所有的情绪,好的坏的。南安眉眼飞扬地向他诉说生活的琐碎乐趣的时候,向北总是安静地聆听,偶尔捣蛋逗弄一下南安然后看着南安抓狂的样子大笑不已,那笑声爽朗就像海浪拍击岩石一样拍打在南安的心上,让南安的心理充满一种震荡的喜悦。而当南安沮丧低落的时候,他又总是努力将南安拽像光明的出口,他说:“丫头要向哥学习,对待生活多些正能量。”

向北不知道,在向北面前总是无法无天的南安心里其实埋藏着一个无法言说的秘密,这个秘密,于南安而言,更是一个难以与外人言说的伤口,它隐藏在经年累月的沉默里,煎熬着南安,影响着南安。

南安来自一个南方小镇的普通家庭。家里有两个哥哥的南安是家里的老幺。她是妈妈的妹妹

的女儿,在那个重男轻女的乡下,计生严抓的时代,她的身世就像介绍她身世的话语一样拗口难言,复杂而又在常理之中。为了躲避计生干部的调查,南安的童年都是在外婆家度过的,在一次罚款之后,妈妈甚至剥夺了她喊妈妈的权利。多年之后,当妈妈问她能否再唤回一声妈妈的时候,她回应的唯有沉默。经年的分别在她和妈妈以及爸爸哥哥之间划下了一道巨大的鸿沟。她是在舅舅的肩头、外婆的灶头、外公的宠爱下长大的。外公是个理发匠,在小镇无人不识,也因此作为外公小尾巴的她在小镇也是个小小名人。小小年纪便显露了语言天赋的她是大家爱取玩的对象。大家最爱看她被取笑后有趣的反击,在童稚的小小机智里寻找饭后的娱乐。外公络绎不绝的理发店里,舅舅人来人往的台球室里她无法无天地长大。那时候曾外婆还在,外婆最爱带着小小的南安跋涉一座座山头回到大山深处的娘家,一住就是大半个月。因为从小如野草疯长的南安无论在怎样的陌生环境下都能安之如怡,自在疯长,从不会吵闹着回家。去曾外婆家的路上,是一座座寂寞的山头,叽里呱啦放佛永远不会累的小话唠南安从不会让外婆的路途寂寞难捱。真真是外婆长途之旅的最佳合伙人。弯曲的山路,嘤嘤成韵鸟鸣,曲不成调的虫鸣,倏忽而过的猿猴的红屁股,错落的野花,漫山无主的山梨,都让南安欢喜。一路经过的山里人家经常都会热心地邀赶路的南安和外婆歇歇脚。在这个小而封闭的地方,这些到镇里赶集的人无一不识外公外婆,在他们的眼里外婆就像飞出了山里的凤凰,是他们所艳羡和讨好的对象。认识了外婆,混下了一点交情,下次赶集时他们就有了歇脚和寄放东西的地方。这些淳朴而热情的山民对待南安的热情让南安俨然感觉到了一种做成人的庄严感。南安爱极了这种感觉。

曾外婆家在大山深处的一个叫木头村的地方。抄近道走山路的南安和外婆也要走大半天才能到。小小的村庄前是一条蜿蜒的小溪,南安最爱和村里的小伙伴来这洗衣玩水、抓鱼摸虾。在这个封闭的村庄,一家的客人就是全村的客人。村里的小伙伴带着南安去葡萄园里摘葡萄,到果园里摘龙眼,到后山去摘山梨和香蕉。他们还会带着南安走过田间阡陌到他们的学校去,小伙伴们上课的时候,小小的南安就在办公室里待着,山里的老师也把南安当做自己家的客人那样招待着。村里的古宅巷弄,田间溪头都成了南安的乐园。几乎每个小伙伴家的饭桌、炕头南安都上过。印象里有个怯生生的小姐姐把自己最喜欢的贴图都送给了南安,那时候南安就像个公主一样,人生里都是满溢的幸福。

所以,七岁那年的回家,于南安而言,是离家。她的家是外公,是外婆,是不务正业混不吝却疼她的小舅舅。在这个别人的家里,有沉默疏离的爸爸,任性总是抢她吃的玩的欺负她的哥哥,还有总是和她战争不断的母亲。在这个家里,小小的南安变得越发的尖锐而沉默。唯有踏出家门,她才是舅舅肩头的那个自在飞扬的南安。南安有着一个小小的聪明的脑袋瓜,在学校她总是能不费力气地考出一个好成绩。从小到大,重点初中、重点高中、重点大学,南安一路开挂,不费力气。唇枪舌战里,她也未曾落过下风。这样的南安就像一个战士,面对攻击和伤害,表现得骄傲而尖锐。可同时,她又有着讨人喜欢的性格,可以在很快和陌生人打成一片。她有很多的朋友,也无比珍惜每一个朋友。珍惜到了甚至是小心翼翼的地步。那时候的南安以为自己是真性情,是重感情。后来才明白,她死死抓住每一位朋友,有时候甚至为此把自己搞得疲惫不堪,不过是想要弥补一种亲情的匮乏感。

正如桐华所说的:“一个人所有的行为都受童年经历的影响,所以,一切的因果都要追溯到生命最开始的地方,”

桀骜不驯、牙尖嘴利的南安在同龄人中常常是显得成熟世故的那个。无论是比他大的小的都爱叫她一声姐。可是只有南安自己心里清楚,她只想当一个小妹妹。没有人看到当成年之后懂事了再也不会欺负她的哥哥揉着她的头发喊她小妹妹呢喃着:“哥只有你一个妹妹,不宠你宠谁。”时候她坚硬的身体和眼里涌动的泪光。可那从小到大未曾培养的亲密感,让她在哥哥的面前仍然坚硬得像一只刺猬。唯有在向北的面前南安觉得自己像一个孩子,因为被宠着所以有一种有恃无恐的任性。在向北面前她发现自己原来还能这么软弱、这么任性,这么孩子气。向北说他永远不会生南安的气,向北说:“南安你和别人是不同的。”向北说:“南安,哥会一辈子疼南安下去。”向北说:“南安是一辈子的妹妹。”这句承诺,给向北和南安的关系盖上了一个血缘的印戳,南安以为这便会是永远了。花心射手座的南安一辈子注定会喜欢上很多人,爱情很难说在南安的心里会占到一个多大的比重,可如父如兄的向北注定会在南安的心里占了一个很重要的位置。向北不知道,南安最羡慕的人便是思思—他的女儿。可是在那一刻,南安释然了,一辈子的老妹,已足以抹去所有的遗憾。南安甚至开始暗暗想象,自己婚礼的那天,向北是要坐在和父亲同样的主位上的。南安以为错过了父爱,向北是上天对她的弥补。

可命运的手,翻手为云覆手雨,顷刻间便把南安的世界颠覆了。

那时候的南安不懂,再亲密的关系都是需要保持距离的,否则只会模糊边界,更会让彼此受伤,何况是南安这样一只敏感的刺猬。从小亲情匮乏的南安其实从未养成独立的人格,在最亲近的人面前越发显露出来,两人的来往渐渐成为了向北的一种负担,曾经因为喜欢而靠近的向北渐渐觉得不堪重负,南安在他身上寄托了太多他无法承担的东西。他开始想要撤退

。那时候的南安就像一个溺水的人,死死抱住向北这根浮木,向他露出了最狰狞的姿态。可不管怎么挣扎,她最终失去了向北。那段时间,她就像暗夜之下茫茫大海中的一叶扁舟,失去了所有的星光和方向。

在无数个难熬的夜里,她曾无数次想过,既然都会失去,当初何必拥有。她宁愿不曾遇到过向北。那她还是那个潇潇洒洒没心没肺的南安,她永远不会意识到自己心里的那个洞,尽管有些虚张声势,可毕竟是快乐着的。那种偶然才觉的莫名的空落落好过被填满之后再被剜去的血淋淋。

可是风雨肆虐之后,原来是有彩虹的。

被小王子驯养了的狐狸在小王子离开的时候尽管难过,却也未曾后悔。因为小王子,金黄的麦浪于它而言开始有了特殊的意义。而向北的来了又走,让南安的生活中的很多场景都有了特殊的意义。小王子说:“无论是房子、星星、还是沙漠,使它们美丽的东西是看不见的。”当历经生命之中的灰色天空,当伤口流出积压已久的脓血,南安重生了,现在的南安快乐飞扬得一如当初,可是有些东西已经悄悄变化了。向北的到来让南安重新审视了自己,她被迫去面对那个一直被她丢在角落里没有长大的小南安,明白了她的自卑、敏感,她的匮乏、渴望。只有面对,她才能长大。现在的南安很想向北,她还是会难过,尽管向北驯养了她最终却没能对她负责到底。可是她还是感谢他,他对他付出了时间,带给过她快乐,赋予她人生很多特殊的意义,他是她八月的风吹麦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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