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家到车站,是一段不到两公里的路,每个周日的傍晚,我都要走一回,这条路似乎承载了母亲所有的爱,从中学到工作,从黎明到傍晚,均是母亲来接送我的。而父亲总是忙碌着,他的忙碌几乎让他忘却了他还有一个每逢周日吃过晚饭就要去上班的儿子,所以每一次拉好饭桌摆好碗筷的时候,他都会有些诧异地问我,“又要走了?”我一边吃饭一边回应他,“嗯”,他说,“我送你。”我还没有反应过来,母亲突然就接上了父亲的话,“儿啊,今天的东西有点多,让爸爸送你去车站。”我蒙圈似地点点头。
饭后,母亲在家里洗涮,父亲便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去送我。我在前,他在后,我们先是像一对陌生的路人,都不吱声。其实一直以来都是这样,似乎只有脐带两端的母亲与我,才是血浓于水的亲人,而父亲,就像是我生命中的平行线,我们没有共同的话题,甚至在爱的鸿沟两岸,我们都无心跨过去。
在我很小的时候,父亲就是一个严厉的人。他少语,却总在收到成绩单的时候大发雷霆,记得有一次,我期末数学没有及格,收到成绩单那天,父亲便将我罚跪在堂屋里,让我反思自己为什么连学习都学不好,我被吓得哇哇大哭。后来他又因为我哭而数落我软弱,说人要有骨气,尤其是一个男孩子,更要坚强和勇敢,否则将来成不了大器。我哪知道他所谓的骨气、坚强、勇敢、大器这些东西,只知道我打心里排斥他,我甚至不希望他回到我和母亲的身边,永远只是外出工作。
后来一切似乎如我所愿了,自打上初中起,父亲就忙忙碌碌的工作,每天早出晚归,而我的学习生活里,几乎只剩下文化不高的母亲。初中三年,六次大型的家长会,都是母亲去的,三年过去,母亲的签名已由歪歪曲曲变得工工整整。又是三年的高中家长会,也是母亲去的。一起从初一到高三的室友突然问我,“为什么每一次来开家长会的,都是你母亲?”我无言以对,只好小声说,“爸爸……他很忙。”也许只有这样说,我才说服得了我自己,然后也宽一宽自己的心。
他的确很忙,可是与其说很忙,倒不如说他除了对我有几句寡淡的“讽刺”,似乎再没有什么需要直面和我聊的了。记忆犹新高考前的寒假,父亲与我只见了两面,第一面是我刚收到成绩单的时候,他回到家来“表扬”了我一番,他看着我那命悬一线的专科成绩,然后指着我的数学分,“能及格了,不错啊!你这成绩也够稳定的,考个专科没有问题。”那个夜晚,我所有的男子汉气概似乎都在父亲的言语中被灼得火热,我心头很快产生了反驳他的念头,可是想到他所谓的“骨气”我又忍了下来。他次日便匆匆忙忙走了,留下我和母亲独自在家,母亲怕我对父亲的话语耿耿于怀,于是父亲一走,就马上来安慰我,“不要在意你爸爸的话,这些年你的成绩如何,他很少知道。”我故不吭声,这些年我的成绩如何,我确实比他更清楚,可是对于他的“表扬”,我还是将它放在了心上,以至于他第二次回来,我全然没有搭理他。那是跨年夜,父亲吃过年饭,便约我一起守岁,我以即将高考需要复习为由,委婉得避开了父亲,那个夜晚,我很早就睡了,但在那喧闹的年味儿里,我总听到亲戚过来串门的声音和有人问起我的声音,这种声音延续到了凌晨 ,她们陪父亲一同守岁。我不知何时入睡,只知道在那黑漆漆的夜里,父亲轻轻推开我的房门,在我的枕下放了东西,然后走了出去。次日一早,我掀开枕头,看到五张崭新的钞票,突然心里暖烘烘的,父亲向来对我的经济把控得十分严格,而此次为何如此大气不给我支配压岁钱的开支了?我欲问父亲,可是母亲却说,“你爸爸一早就走了,说是春节上班可以领好几倍的工资,所以打早就上班去了。”我的心顿时又凉了下来,父亲终究还是忙碌的,忙碌得顾不上陪我们过一个年。
高考的成绩出来了,预料之中,我只有上专科线。刚查完成绩,母亲很快就给父亲打了电话,而电话那头的父亲却让母亲将电话给我,他问我,“专科学校的学费是多少?”我大概给他报了一个总数,他“噢、噢”了两声便挂断了电话。事后,当他再一次让我接电话的时候,是临近开学,他说,“儿子,这一次开学还是你妈妈送你,爸爸这边走不开,可你妈妈她晕车,一路上你要多担待着些,学费我已经打到你的卡里了,生活费每个月首我会给你寄去,走之前记得到堂屋里磕个头,毕竟是出远门,得求个平安才是啊。”我有些不耐烦得点头,然后挂断了电话。
后来,父亲与我几乎都是僵持的,偶尔一次通电话,除了谈到生活费的事情会多说两句,其余的,似乎是无话可谈。知道男人之间不爱寒暄,所以每一次母亲打来电话,我都将学校需要告知予家长的事情告知予母亲,然后由母亲来一一传达给父亲。
毕业以后,我把工作安在了离家不远的市上,第一次去上班,母亲便放下手头的伙计去送我,而父亲却只站在门口,孤言寡语,“儿子,到那里要踏踏实实工作,有事儿就来个电话。”我点点头,却从不打电话给他。
我想:也许我们这一辈子就只能这样做彼此的平行线了,他默默看着我成长,我静静看着他老去,然后,我们吝啬那只言片语,只知道生命中还有那么一个人,就像你生命中的某根血脉,从不知它的轻重,却不能将其根除。
直到二十多年过去,他突然紧追在我身后,问我,“工作这么多年,对象的事情,咋样了?”我停下脚步,不知道该怎样回应他,“八字还没一撇,别着急。”父亲又接着说,“抓紧点儿。”我默不作声,只是从他的手上接过东西,向他道别,他“咯咯”直笑,然后向我挥挥手。
进了车站,上了车,我在靠窗的位置坐了下来,远望着父亲那瘦弱而挺直的身影,我仿佛又听到临别前一晚他与母亲的寒暄。
“你说咱们的儿子啥时候能成家啊?”
“这个事情,你还是自己问他吧。”
“我已经替他存好娶媳妇的钱了,这儿子怎么对这事如此不上心呢?”
顿时,我察觉这一场送别分明有些意味深长,我的骨气、坚强、勇敢、大器都不复存在,心头只念着:爸爸,一个保安,您究竟是有多少儿女情长,才能如此爱您 才能如此爱您的儿子?您究竟是用了多少苦心,才将我们这两根平行线重叠到了一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