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根于农村大半辈子的教书匠父亲、被戏谑为“跑江湖”的婶婶、通过网恋结婚的侄子侄女、去世前梦见自己有很多钱的婆婆……合上黄灯的《大地上的亲人》这本书时,这些来自社会底层的乡土人物群像依然历历在目,真实得好像只要一伸手,就能触碰到他们,抚摸到他们人生中最核心也最脆弱的纹理。
《大地上的亲人——一个农村儿媳眼中的乡村图景》讲述了作者黄灯以一个农村儿媳的视角,看到的三个不同的村庄——丰三村、凤形村和隘口村,以及生活在这三个村庄的亲人们,他们在漫长时间跨度下的人生轨迹、悲欢离合。
从一定程度上来看,这是一本纪实类文学作品,之所以要加上“一定程度”,是因为它又不仅仅是一本纪实作品,黄灯老师作为中山大学的文学博士,这些农村亲戚们再被真实刻画的同时,也被赋予了一种浓浓的“学究气”,字里行间是其“双性思维”的贯穿:一方面是站在农村人的角度看待亲人们的生活,记录中饱含怜悯与同情,另一方面是站在学者的角度思考他们的未来,抽离个人的身份,从宏观角度解剖农村的生态、伦理等等较为尖锐棘手的问题,这种感觉就像会舞双剑的小龙女,一手画圆,一手画方,一边是形形色色、真实生动的人物群像,一边是理性抽象的民俗社会理论。黄灯老师操持着两种完全不同的剑谱,却打得一气呵成,非常漂亮。
但无论是哪一边,无论是哪一种角度,它们都给了我一种“珠箔飘灯独自归”的寂寞孤独之感。在一边具体真实的人物群像中,给我印象最深刻的是极具戏剧效果的丰三村婆婆。而丰三村也是这三个村落中最能反映如今农村社会现实生态的例子。这位婆婆是黄灯老师丈夫的妈妈,勤劳能干,却命运多舛,头一个丈夫死了以后,为了拉扯着几个孩子长大,嫁给了表里不一的继父,以至于后半生都在艰辛与痛苦中度日。但在她临终前,却以一种超脱于苦难的荒诞形式呈现在读者眼前:
“奶奶从昏迷中醒过来后,说得最多的话,就是给子女们分钱。她产生了幻觉,希望自己有很多钱,能够解决子女面临的实际问题。”
这个普通的老人,生活给予她最刻骨铭心的记忆就是对贫穷的恐惧,她的不安全感和对生活的期待,终究还是在临终的潜意识中,以一种荒诞、真实的形式呈现出来。
在另一边理性抽象的民俗社会理论中,黄灯老师如此写道:“农村的衰败和破碎是城乡二元对立所致,是乡村无法和城市抗衡的结果,但更为根本的原因,则在于农村已经缺乏一种恒定而又被认可的价值观念,消费主义、功利主义伴随着社会的流动和新技术的来临,早已从根上完成对农村的攻城略地,断裂而又无法修复的价值观念,使得更多的村庄只能成为城市的附庸。”
无论是在最能反映问题的丰三村,还是黄灯的出生地凤形村,亦或是传统意识传承最为稳固的隘口村,都或多或少受到了城市的影响,选择离开村庄去城市谋生的青年人、中年人越来越多,但最令人难过的是,无论男女,他们选择去城市的原因不再仅仅是迫于生计,而是在潜意识中渴望待在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城市“驿站”里,从那种短暂的停留中获得一种畸形的安全感,而农村作为他们的归属之地,却完全被抛在了脑后,被认为是“回不去的地方”,亦或是“不应该回去的地方”。
但结果往往正好相反,能永远地离开农村待在城市的人毕竟是少数,更多的人只能黯然回到最初的位置。黄灯笔下多是这样的亲戚,走时充满希望,回来时却多是落得一身病痛,只能等死,或者认命。而这种痛苦感、孤独感,唯有自知。
面对这一切,黄灯只是一个陈述者、问题的提出和思考人,并没有给出任何答案。如何解决这种城市对于农村的巨大冲击力?如何缓和这些日益尖锐的矛盾?如何缩小贫富差距?……这些问题是中国社会的现状,也是最应该被政府官员、被普罗大众重视的命题。来自土地的深沉,并不应该是一种沉默,而是一种令人肃然起敬的张力。
珠箔飘灯独自归,也许还不是这种张力的终点。
那么,究竟到何时,那些来自大地上的亲人,才可以不必独自归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