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妖,但不是一只普通的妖,我是如山的妖王。
如山其长一千四百里,南北走向,山上多绿树怪石,奇花繁多,但都有毒,只能远远观看,不可近去亵玩。
四百年前,天帝带我到此,命我为妖王,让我照顾山上还未修炼成形的花妖。
不论风雨,不管霜雪,要保证每一颗小花妖都活着。如若死了,当遭雷劈。
偏偏这些名为“今朝”的小花妖,脆弱的不行,大风吹下,不是这棵死了,就是那棵枯萎了。
所以,这四百年来,我名为妖王,实则罪犯。明面上我呼风唤雨,一统如山,实际上却天天遭雷劈,夜夜不安眠。
今天是四百年期限的最后一天,天帝召我,回去复命。
弥罗宫里,凌霄宝殿,还是如以前一般的蔚为壮观,天帝坐于上,我俯跪于地。
“如山君,四百年,别来无恙。”天帝缓缓开口,声音似乎透着缕缕惋惜。
“罪臣不敢,四百年前臣犯下死罪,本无饶恕,应度六道轮回,灰飞烟灭。帝心不忍,宽恕于臣,臣苟活四百年,可是日日念着帝的好。”
我趴在地上,把刚才太白老儿教我的说词,一字一句的重复了一遍。果然,天帝听到后“哼”的嗤鼻:“得得得,别拿太白老儿那一套来糊弄我,这次召你回来,本应该让你官复原职,只是你红尘中尚有俗事未了结。”
“敢问帝,是何事?又在何方?”
天帝手指于下:“在人间,是人事。”
我拿着天帝给的一旨奉召,来到了大周朝。
太白老儿告诉我,我之所以不能立马复职,主要是在人间我还有一位妻子。
我得寻到她,亲自了结我和她的牵绊,如此才能功德圆满,位列仙班。
我问他:“我的妻,为什么我不知道?”
他答:“那是你四百年前的妻子。”
我再问:“四百年前?”
他又答:“是的,在你成妖之前。”
大周国不愧是人间第一大国,京都里处处奢靡,夜夜笙歌,我流连花柳巷中,倚红偎翠,好不快活。
“公子今夜还不留宿吗?”
“不用了,我喝完这杯酒就走。”
“如此,倒真叫妾好生想念。”
“呵,你可知道,如果我留夜在此,明日你就是一身白骨,再无皮肉了。”
转眼已过了八天,终于在第九天的时候,我来到了这里。
朱漆大门,门上茶杯大小的铜钉闪闪发光,门顶匾额写着“东神府”三个黑漆大字,下面横书着“叶神将”三个小字。
七月初七,良辰吉日,最宜婚娶。
东神府张好灯笼,贴满喜字,红色的窗花,热闹的气氛。
我拉住一个看门小厮问:“今日神将纳妾?”
那小厮连连摇头,道:“将军尚未婚娶。”
“一个妻,竟如此随意,可见其貌之陋,连常人也不如。”
那小厮再摇头:“不是,夫人见过一面,便再不会忘记。”
我递过拜帖贺礼,躬身笑道:“此番前来,正是祝将军喜事,备了薄礼,劳烦通传。”
那人点点头,叫我在门外等着。
府内熙熙攘攘,贵客不息,没能来的也都奉上丰厚礼物,饶是唱门的门童声音再洪亮,精力再充沛,此刻也是蔫在一旁,哑着嗓子提不起气来。
将军几乎是奔着出门的,他看了我一眼,似乎有些惊讶,手里攥着太白老儿让我送的玉叶子,声音激动的问我:“敢问公子,姓谁名谁,来自哪里?这玉叶子可是公子之物?”
“我是如山君,来自东边。这玉叶子当然是我的啦。“
将军喜出望外,似乎就等着我的答案,赶忙说道:“公子贵客,府内人眼拙,识不得公子真面目,快快随我进来。”
我心内窃喜,不由赞叹,还是太白老儿给的玉器好使啊。
将军并未领我入席,而是径直带我后院偏厅,他退去众随仆,独余我和他两人。
只见他,撩起喜袍,直跪于地,抬手抱拳,道:“恩公请受我一拜,几年前我大战树人国,对方善于巫术,本就是无胜算之战,更被敌人围困于山谷,后有追兵,前无去路,将士们无心苦战,眼看着就要死于谷底,天地不知,却不料恩公仗义出手,救我性命。后来危机解除,我派人遍寻恩公,可就是找不到,后来还是在树下发现恩公写的一封信,和这半只玉叶子。”
我虽不太明白这事情缘由,也不记得我什么时候做过这等好事,但应该都和这玉叶子有关。管它了,竟然认我当恩公,此等恩情,不要白不要,况且还要靠他找回我那人间之妻呢。
我扶起将军,假装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连连说道:“应该的,将军英勇,我不救将军救谁呢。”
我故意面露难色,轻声叹气道:“实不相瞒,我此次来,是来寻一人的,这人就在东神府,还望将军帮我找到。”
“奥,有这回事?恩公要找什么人?长的什么模样?”
“我并不知道她的模样,也不记得她有多高,是胖是瘦,我只知道这一双玉叶子上刻着她的名字。可是这人间的字,我真不认识。”
“原来是这样,恩公莫急,这玉芙蓉上刻得是“今朝”二字。啊...今朝?!...怎么会这样?”
“将军认识我妻子?”
“认识。她正是我今天刚过门的爱妻。”
“...”
等我见到今朝的时候,她已换下新婚红裳,只着了简简单单的素色衣服。容貌的确甚美,只是声音冰冷,不似人间气息:“夫君说,公子寻我?”
她望着一身怪服,两眼突出的我,平淡的问道。
我点头嬉笑,站起身来跑到她身边,把美人上上下下看了好几遍,用手比划着我的肩膀,道:“原来你这般高啊,生的模样这般好。”
将军不悦,想要说些什么,今朝看了他一眼。那一眼,使他安静,使我震撼。
凡人肉眼,识不得那魂魄气息,可我是妖,我知道那黑眸里是什么。临死前保留最后一口生气,凭着自身毅力,独独在人间飘荡四百年。受尽鬼怪折磨,穿心噬肺,只剩这一副好好的皮囊。
她脸上带笑,我回忆翻涌,一件件陈年旧事像是从封印的箱子里,不断跳出。
四百年前,我是帝的神将,她是我的妻子,琴瑟和谐,岁月静好。不料与魔族一战,黑袍捉住了她,浸她于千年寒潭。
我像是发了疯般的遇魔杀魔,遇妖杀妖,半年里我血洗雪老城,用千万魔族,为她陪葬。
天帝大怒,派十万天兵,押我回天庭,要取我仙骨,剔去我皮肉。她一缕魂魄飘入天庭,自愿代我受罚,求天帝宽恕于我。
于是,我在如山为妖四百年,她在人间等我四百年。
我别过头,不忍看她,大口吐气,有泪滚下,一颗一颗,无声无息。
她伸出右手,由我握着,那手可真凉啊。
重回灵霄殿,依旧是我跪于下,天帝坐于上。
“如山君,你想好了吗?真的要放弃归仙,重回如山。”
“是的,天帝。”
“只为那女子能够三魂归位,七魄重回?值得吗?”
“四百年前,我血洗雪老城的时候没有后悔,今日我自愿用我无尚前程换她幸福,也不会后悔。她终究是我的妻子,四百年前我没能护住她,如今她寻到可以相守一生的人,我要成全她。”
“好吧,如山之君,触怒帝颜,谪回如山。人间之女,情意深厚,还其魂魄,永享天年。”
如山上,我依旧一个人照顾着那些名为“今朝”的花妖,她们似乎永远都不会幻化成形,但我并不着急,我守着她们,就像守着我那可怜又可爱的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