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马克

剑脊山脉是北部最大的山脉,她的山麓绵延千里,从漂浮着冰块的海岸一直延伸到无人涉足的永夜之地。整个山脉有无数险峰,像长剑一样直指天际,群峰之中又有无数洞穴 ,构成错综复杂的地下世界。这里没有春天、夏天和秋天,只有无尽的寒冬和属于冬天的传说。

一场大雪刚过,傍晚十分开始起风,月亮在云层里透出朦胧的光。在南面山麓齐膝深的积雪中,四名骑手骑着矮种马艰难地跋涉。

“罗宾,我敢打赌——甚至敢赌一个铜板,反正我就这么多钱——你一定是看错了。你才刚来石城,可能听说过许多传说,巨龙啊、雪怪啊、矮人啊什么的,但是我要告诉你,如果你在石城待到像我这么长的时间,你就会知道——这里除了雪和马粪什么都没有!你会关心晚餐能不能吃上一片培根胜过关心这些无稽之谈。奇怪的是我们竟然在这种地方守了几百年,一辈又一辈,就为了能从这些积雪上面找到一个9尺长的大脚印……”杰夫一边搓着手一边对他的同伴们说。

杰夫是个大块头,他从三个小时前被马可从冷硬的床上拉起来后就开始一直抱怨,他对这次非例行的搜寻行动十分不满,实际上他所有的搜寻行动都不满,而有他这种想法的人在“铁哨兵”当中并不占少数。

“杰夫,你可以选择自己闭嘴或是我用马粪帮你堵上。”马克朝他做了一个挥拳的手势,然后驱马凑到罗宾的坐骑旁边,小声说,“别理他,他是个笨蛋,但他没有恶意。如果没有他的喋喋不休帮我们分散注意力,北方的夜晚会很难熬。”

罗宾勉强地点点头,他瘦小的身体在破旧的麻布灰斗篷里瑟瑟发抖,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恐惧。

他还是一个孩子,马克心想。

马克是一群人中的领队,他体格匀称健壮,一头红色的卷发,年龄不过二十几岁。在南部的港口中,他被称为‘鲜血之主’的孽种,但在石城他是最出色的铁哨兵之一。他今年二十二岁了,在石城待了超过十年。人们未必喜欢他的强势,但都愿意和他一起巡逻,不管是遇到雪熊、剑齿虎还是蛮族,他总能带大家安全撤离,如果避免不了一场恶战,他也会第一个冲上去。

“已经没有恶龙了,马克,我们的敌人只有蛮族,这人人都知道!我甚至觉得它们——那些传说中的龙——从来没有存在,都是最早的铁哨兵们编造出来的,就象这样——杰夫·伍德爵士和他的伴当马克、凯利还有胆小鬼罗宾在剑脊山脉的雪松林杀死一头100尺长、长着大翅膀像蜥蜴一样的怪物——你觉得怎么样?说不定我们也能成为英雄。”

“恶龙是真实存在的!它们无数次出现在铁哨兵的搜寻记录里,我在档案室里看过那些记录!”罗宾盯着杰夫,倔强地说。

“天呐,石城来了一位学者!”杰夫用嘲讽的口吻说,“那好,胆小鬼罗宾,你告诉我,关于龙的记录最后一次出现是在什么时候?”

“是、是联盟一百八十二年……”罗宾的声音变小了,他紧抿着发白的嘴唇,不再说话。

“那是多久之前?三百……还是四百年前?原谅我一直算不好这些数字,但我们都知道,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如果它们还活着而且确实有100尺长,我们没理由见不着它们!”杰夫扬起双臂,做出无可奈何的表情。

老实说,杰夫是个忠诚的战友,但马克希望他每次说话前都能过过脑子。马克也不相信还有龙存在,但他必须让罗宾打消疑虑,这孩子服役的日子还长,如果现在就留下什么心理阴影,石城里可没有温柔的大姐姐来抚慰他受伤的心灵——那里都是生铁一样硬梆梆的汉子。

马克没再回应杰夫的抱怨,他扫视着前面的路,天已经全黑了,这附近没有森林,也无法做记号,四面都是白色的雪原,冰壳上薄薄的雪砂随着风翻动,打在脸上针刺一样疼。如果夜里再下起雪来就糟了……这下连马克也犹豫起来,他觉得罗宾看到的可能是渡鸦、虎蝙蝠或者其他什么东西,天色暗的时候人总是很难判断距离和大小,或许约瑟夫教士的几句安抚和说教就能让这个胆小的孩子心安,约瑟夫总是有那样的本事……

“我们已经走的够远了马克,‘糟老头’在附近标记过一个剑齿虎的巢穴。我们的马很累了,跑不过它们,以身犯险绝非上策。”一直沉默的凯利忽然开口。

凯利身材瘦小、目光锐利, 有着常人难以企及的机敏,他一般很少说话,可是一旦他郑重地发出警告,那通常值得你仔细考虑。

“是啊,我还没有吃晚餐,而且——我不想成为别人的晚餐。”杰夫连忙帮腔,而且还做出夸张的悲戚语调。

“好吧,”马克妥协了,“做最后一次钟摆式搜索,结束后我们回头!”

凯利面无表情地点头,杰夫则发出“哇哦”的欢呼。马克没有去看罗宾的表情,他知道这孩子心里在想什么。

所谓钟摆式搜索是铁哨兵常用的搜索方法,三人一组,其中一个人沿原路一直向前,另外两个人分左右以稍快的速度沿着一个半径为1里格的半圆轨迹向前,最终与第一个人在同一点汇合。这种搜索方法能够尽量保证全面性且不容易迷失,但必须有良好的距离感和丰富的经验,每个铁哨兵在最初服役时都会做长期练习。

马克点起火把上的火绒布,将杰夫和凯利的火把分别引燃,吩咐道:“杰夫走左边,我走右边,凯利带着罗宾走中间,出发!”

马克催马向东走,暗自庆幸终于远离了杰夫的悿噪。

他开始哼起歌,那是他同年时候学过的唯一一首童谣,母亲经常在他耳边低低地吟唱。是啊,母亲,那个红头发的女人,他甚至都忘了她的样子,只记得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她摔倒在地,而他看着她,她急切地朝他喊——

马克,跑!马克,快跑!

然后他看到刽子手们拿着沾满鲜血的屠刀追了上来。走在最前面的那个人身材纤细、脸色苍白,最恐怖的那个人的眼神,没有感情也没有怜悯,甚至让人觉得那琥珀色的眼珠都是不存在,只有一片薄薄的冰含在眼眶里。于是马克害怕了,他转过头拼命跑,身后传来母亲的惨叫——

马克,跑!马克,快跑!

有一瞬间,马克觉得自己出现了幻听,回过神来才发现只是风声。他回头看了看,凯利的火把在远处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光点,而杰夫的早就看不见了。

马蹄在雪下的冰面上滑了一下,马克险些从马背上摔下来。他紧紧地抓住马鬃,将火把朝向地面照去,当火把的光在在白雪覆盖的地面上延伸,他的心脏突然间揪紧——一个将近10尺长的爪印深深地印在白茫茫的雪地里。那个爪印极深极重,甚至翻起了白雪覆盖下黑色的冻土。

马克不自觉地朝凯利的方向望去,风开始变大了,还起了雾——凯利火把上的亮光不见了。

他放弃了求助,跳下马,大着胆子朝脚印走去。他心里想的是:如果真的有龙,那么凯利和杰夫也帮不上忙,更别提已经被吓破了胆的罗宾,让他们活着回去,把龙的消息带回给石城的兄弟反而是理智上的最佳选择。

那个巨大的脚印有四根脚趾,三根朝前,一根朝左。但马克还不能确定,一些鸟兽也能弄出这样的痕迹——当然不是用爪子——它们需要整个趴在雪地里,然后拼命地抓挠。

有了这个想法,马克的心理好受些了。

但事实又马上给他一个响亮的耳光。他牵着马继续往前走,在大概50尺左右的地方又发现了第二个爪印,跟第一个大小相同,但有明显的左右之分。他把马留在原地,抽出腰上挎着的长剑,左手拿着火把右手拿着武器小心翼翼地前进。接下来他又发现了第三个,但是没有第四个,不管是50尺还是100尺之外都再没有脚印了。

最后,他在附近发现了一头剑齿虎的尸体,那尸体从后颈被撕开,前肢和头部与身体几乎完全分离,只连着一寸皮肉,红色的血洒在雪砂上,还冒着热气。

这只剑齿虎的体形很大,足有10尺多长,马克无法想象什么样的东西能造成这么大的伤口。他悬着的心无法放下,警觉地左右张望,夜里浅灰色的雾气如一层浓稠的墙向他压过来。他一步一步缓慢地后退,寒风把火把上的火苗吹得东倒西歪,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似乎听到了寒风中夹杂的某种从未听过的嘶吼。

突然,他的脚被什么东西拌了一下,失去平衡的身体先后倒去,雪地里一个黑色的影子朝他扑了过来。

龙!

这是他头脑中的第一个想法,但马上被否定了。对方至少比他高两个头,而且比他壮一倍,但绝不可能是个100尺长的怪物。

那黑影将他扑倒在地,他持剑的右手和脖子都被死死地压住,腥臭的口气和鼻息扑在他的脸上,让他的胃翻腾起来。

他猜测那可能是某种野兽,除了剑齿虎、雪熊这些常见的捕食者,谁也说不清这片古老的山脉里还会有什么奇怪的东西。

他发觉自己持火把的左手还空着,于是用尽全身的力气挥动火把,狠狠砸向黑影的头部。这一下如同砸到了铁锭,震得马克手臂发麻,但却起了效果,对方发出一生惨吼,向一旁跌去。那吼声不像马克之前听过的任何一种。

马克迅速地翻起身来,将长剑指向身前。借着火把最后的一点余火,他依稀看到对方的样子。

那是一个怪物,像直立的大蜥蜴,有8尺高,手臂比马克的腰细不了多少,浑身上下覆满角质和鳞片,呈暗红色,像凝结的血块。它似乎很虚弱,身体佝偻着,鼻孔里不断喷出白气,而且眼睛受了伤——那是马克刚才那一击造成的后果。他手里也拿着武器,但制作极其低劣,与其说是一柄战刀不如说是一块宽大的生铁片。在石城,未开锋的战刀刀刃都不会比这柄更厚。

“你是——”

马克还没说完,那怪物又扑了上来,战刀像一阵风一样劈到了他的眼前。他下意识地用手里的火把格挡,然而在一个呼吸之后,火把便远远地被震飞出去。凭借着多年的严酷训练,这名铁哨兵飞快地闪身,勉强躲过了致命的一刀,他的长剑甚至砍到了对方的手臂,当剑锋与怪物手臂上的鳞片接触的时候发出了金属撞击的清脆响声。

马克不确定这一剑是否伤到了它,他只知道对方的动作丝毫没有受到影响。当第二刀劈到面前时,马克已经避无可避,他双手握住剑柄,狠狠地挥动长剑,朝对方的武器砍过去。

一道转瞬即逝的火星过后,铁哨兵的长剑也飞了出去。他跌跌撞撞地仰倒在雪地里,双臂撕裂一般地疼痛。他感觉那怪物的战刀狠狠地压着自己的喉咙,因为没有刀锋,他不用担心被切断喉管,但无论他如何向上推,那块冰凉的铁片死死地压着他的喉结。他的脸憋得通红,暂时忘记了寒冷,他能够感觉到,只要自己的手稍微一松,那块铁片就会压碎他的颈骨。但对方的力气比他大得多,他的意识开始变得模糊,他不知道自己的大脑出现了多久的空白,但地面上富有节奏的震动将他昏迷的边缘拉了回来。

那怪物的身体震了一下,接着在扭转身体的时候,马克又看到一支细长的羽箭插在它的肩膀上。

是凯利,只有他的箭能在黑夜里瞄得跟白天一样准。马克心想。

凯利和杰夫骑着马飞奔过来,在背后扬起激流一般的雪尘。他们似乎还喊着什么,但马克听不清,他的耳朵里只有一阵一阵的轰鸣。

那怪物终于放过了马克,它站起身来,朝向凯利和杰夫。凯利正在搭第二支箭时,怪物掷出了长刀,宽阔的铁片带起一阵呼啸的风砸在凯利的马头上。可怜的矮种马流着鲜血向下倒去,凯利却像豹子一样窜出,半空中射出了第二支箭,正中怪物的肚腹。

杰夫此时也冲了过来,他没有凯利的敏捷,但却生来一身蛮力——在石城被称为“蛮熊”。“蛮熊”直接从马上扑下来,与怪物扭打在一起。在石城的摔跤大赛上,没人是“蛮熊”杰夫的对手,但他的对手中从来没有一个比雪熊力气还大的怪物,当对方粗壮的手臂挥动时,杰夫就像一个孩子一样被带得左摇右晃。

凯利也跑了过去,用弓弦勒住怪物的脖子。他曾用这种方法杀死一个比他壮一倍的蛮族酋长,但这次却失手了。对方的脖子似乎也不是弱点,厚厚的角质层起到了很好的防护作用,任凭凯利如何发力也割不破那里的皮肤。

马克终于站了起来,他感到头晕目眩,耳朵里还带着轰鸣,两行鼻血流了下来。他从脚边挖出一块棱角分明的石头,一步一步朝扭打在一起的三个人走过去,用尽全身的力气朝怪物那蜥蜴般的头颅上砸下去。

石块碎成了两块,那怪物转过头狠狠地盯着马克,马克甚至能看到它散发着绿光的眼睛和不断收缩的瞳孔。它浑身的皮肤都在龟裂流血,相比之下铁哨兵们对他造成的伤害实在不值一提。尽管如此,马克的最后一击还是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稻草。怪物仿佛一瞬间被抽光了体力,它的双手无力地垂下来,粗壮的身躯扑倒在雪地里,暗红色的血像无数细密的溪流沿着雪砂间的缝隙缓缓扩撒。

“它……它死了吗?”杰夫惊魂未定地问道。

“不知道,不过我们最好把他绑起来,你们看到了他发起疯来是什么样子。”马克喘着粗气。

“这他妈到底是什么东西?”

“不知道,统统不知道!相信我,我和你一样惊讶,一样有一肚子的问题,在看清楚眼前是什么东西之前,我差点以为我遇到了龙。留着你的问题去问约瑟夫教士和‘糟老头’吧,他们见多识广。现在,我们必须想办法把这个大块头运回去,我们可能需要一辆马车——不,可能囚车更好,得有足够粗的铁链来锁住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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