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罗汉
一场春雨,
一树春花,
满地苜蓿满眼青青。
人过中年,每当这个时候,不管在哪里,看见一地苜蓿,在苍茫辽阔的大自然里,总是格外亲热。
生活在现代都市的城里人,多是从农村包围城市来的,往上追溯不出三代都是乡下人,苜蓿是故乡的情结,勾引起他们童真的回忆。厚重的岁月改变不了他们的味蕾,当他们到中年发迹之后,时常在梦萦中飘落的,一定还有苜蓿的味道。
苜蓿,是上得了餐桌的牛羊牧草,亦是荒漠地区保持水土的美好植物 。它与年轻时的我们一样是青春草,春天一到,它最先睁开眼,在向阳的坡地破土而出,那是苜蓿草的春天。苜蓿,探头探脑,朴实憨厚的样子,生于村野畈上,并不自怨自艾,是那种天分不高但懂得自强自立的女子。这样的女子,把美丽端庄凝重都浓缩进了骨子里,虽是卑微,却也洋溢着一种不容侵犯的气质。
这时节,每每于餐馆里饕餮,一盘翠碧的苜蓿端上来时,已是道道荤腥之后,夹一筷子放进嘴里,起先的感觉有些微的苦涩,于喉舌间滚过一圈之后,味觉上竟又百转千回,滋生出缠缠绵绵的甘甜芳香来。苜蓿是一种优质的牧草,当年朱元璋大战陈友谅时,就写过一首关乎苜蓿的诗,“马渡江头苜蓿香,片云片雨过潇湘。东风吹醒英雄梦,不是咸阳是洛阳。”敦厚朴实的苜蓿,来自乡野,即便用尽平生的力量提升自己,高度亦是有限,但是,出乎预料的是,它居然不期然地落进了英雄的笔端,落进了英雄的梦里。有此诗,苜蓿可堪慰藉。世间人事,高与低,未必绝对,伊很辉煌,却未必高尚;你很卑微,却未必渺小。
在那个春暖花开的日子,苜蓿便是春天的味道,春天的记忆。新鲜的苜蓿,带着阳光的温馨,带着春天的气息,带着田野的芬芳,也带来了新一年丰收的期盼,有几许乡村的情愫在里面。春天一定要尝一次苜蓿,口里是青青香草味道,心里是孜孜年华滋味。全家老小浅尝着世间的烟火,感叹记忆里那曾经的苜蓿地。一茬又一茬的生命在黄土地上循环,而孩子大了,父母却已经老去,细数流年,发现苜蓿的生命在往复循环,而人生确只是单行道,人还不如苜蓿草,不免有几份悲伤。
人至中年,我几乎削平了身上的每一根刺,不再刺痛别人也尽量不伤及自己。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渐至懂得了以欣赏的目光去看人见物——智慧的,美丽的,仁厚的,还有如我这般平常的人,以及大自然里如苜蓿那般拙朴的草木。其实,所有的人们,所有的自然之物,其内在外在,都自会闪烁出不可多得的光芒。
在那个连饭都吃不上的年代,苜蓿可是救了许多穷苦人家的保命食物。从记事起,苜蓿与我的生活便休戚相关,密不可分。经过漫长的冬天,伴着萝卜菜咸菜酸菜玉米粥的日子苍白无味,绿色蔬菜对于农村人来说,那简直就是凤毛麟角般的稀罕物。好不容易挨过漫长的冬天,阳春三月,大地解冻,万物复苏。苜蓿地的苜蓿芽,悄悄地从地里探出两片嫩绿的小叶片,紧接着胖乎乎的苜蓿芽露出一寸多长的小身躯。小时候放学后经常和奶奶一起到地里挖苜蓿,一到星期天,便和同学们成群结队的提着篮子,拿着小刀子,浩浩荡荡的向更远的苜蓿地进发。拨开干枯的苜蓿老茬,小刀贴着地皮轻轻的割下,小心翼翼的放入篮筐。通常苜蓿地到处都是掐苜蓿的孩子和老人,孩子们飞也似得掐着苜蓿芽,老人们一丝不苟的手起刀落,一点也不比孩子们慢。初春的苜蓿芽娇小玲珑,不容易掐到。一天的功夫,也刚好盖住篮筐底。这弥足珍贵的春天赐予人们的珍馐,就越发觉得稀罕珍贵。只是在做饭的时候,在面糊糊里撒上一点苜蓿芽,这透着翡翠一般颜色的面糊糊,家乡人叫“苜蓿菜汤”。这是真正意义上的绿色食品,在那个青黄不接的困光时月,苜蓿不仅是一种蔬菜,更重要的是它接济了许多没有口粮家庭。
到了三月中旬,苜蓿芽在一场春雨之后,开始疯长。这时候的苜蓿有一扎长了,提着篮子,无需小刀,只需要揪就可以了。不大一阵子,便是满满一篮筐。这时候,家家户户可以大胆的吃了。苜蓿用开水焯水,揉碎和面蒸苜蓿疙瘩。苜蓿和入发面蒸苜蓿馍馍,面片子锅里下苜蓿,就是苜蓿面。开水焯过的苜蓿,去掉涩味,撒上盐,辣子粉,倒上醋便是一道菜。
农家的餐桌上,苜蓿菜汤,苜蓿凉拌菜,苜蓿疙瘩,苜蓿馍馍,苜蓿麦饭,春天,是苜蓿的季节。那时候,大集体口粮紧张,子女多的家庭,到了春天便是吃了上顿愁下顿。常听大人们说二三月是困光时月,青黄不接。苜蓿从三月初的苜蓿芽,到四月的苜蓿,足足解决了春荒问题。苜蓿在我的脑海里,印象深刻。多少年过去了,每到春天,春暖花开的日子,在他乡不由的想起家乡的苜蓿,想起母亲的那一碗苜蓿菜汤、一顿苜蓿菜面。
以至于多少年后,也忘不了当年救命的那一口苜蓿芽。在条件艰苦的岁月里,苜蓿是口粮,如今吃多了大鱼大肉,吃苜蓿俨然成为一种健康时尚。苜蓿遍布西北干旱半干旱地区,苜蓿早春返青时的幼芽营养成分高,含有丰富的膳食纤维,且仅有很少的糖类,热量非常低,是一种上佳的高纤维低热量食物。无论周未徒步远足,还是爬山健身看到苜蓿,这绿油油的儿时回忆便无法抗拒。每年清明回乡扫墓,走时故乡的亲友们总要让带回一包苜蓿。在公司马家山的项目基地,我竟意外地发现流转来的土地里有几块苜蓿地,惊喜之余揪了一塑料袋,回到家我取出一部分洗净后用开水烫熟了,放凉,挤干水分,放上葱丝及干椒角,浇上滚热的胡麻油,一碗凉拌苜蓿就上了桌子,吃得我满口青香。剩下的拌上调料及面粉,捏成菜团蒸熟,蘸上油泼辣子及葱蒜料,非常好吃,比任何酒店吃到的野菜有更浓郁的芬芳。的确,什么滋味也比不上乡野的滋味,比不过绿色的滋味,比不上自然的滋味。
其实,对于现代人来说,做苜蓿菜,最大的乐趣已经不是苜蓿的味道,而是去寻找、挑拣苜蓿的快乐。尤其人到一定年龄,最大的快乐是还可以对于某一件事情报以执着和热爱,就像我对秦腔的痴迷与热爱。妇女们约上几个好友,聊着家长里短,去地里剜苜蓿。这已经不再是六七十年代为了生存而做的事情,相反是一种仲春时节的趣事。苜蓿增进了情感,交流了厨艺。一味苜蓿,满含乡情,清清爽爽地摆在餐桌上,等待着家里每个人去品尝。灯火阑珊,人间情暖,生活就这样在一日三餐,一代人一代人的等待中传承下去,就如同苜蓿,一茬接一茬的生机勃勃。
设想总有一天,我再去那条寂然无声的山坡,挎只篮子或拎个袋子,精心地采摘那些嫩绿的苜蓿,然后踏着夕阳回家,把苜蓿一一洗净,清炒,凉拌,做菜疙瘩、菜馍、苜蓿面片……
满眼青山,人过中年,我尚有梦想,我的梦想,就是在长满苜蓿草木的路上,在苍茫辽阔的大自然里,在无人知晓的远方,虚度时光,驻足,流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