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害怕老鼠,总是在生日的时候许愿希望全天下的老鼠都死光光。上帝终于听到了她的心声,叫来鼠神,命令它想办法改变她对老鼠的偏见。

自从它由鼠成神以来,也一直将改变世人对老鼠偏见作为人生理想,听后便兴致勃勃地答应。

下凡后,它终于见到了她,小眼睛,大嘴巴,腰身粗壮比及门槛,并不是想象中娇滴滴富家小姐的样子,它在心中嗤之以鼻:自己长得也是丑陋的样子,竟好意思嫌弃老鼠。

于是决定先暗中观察她几日,再思量计划。

第一日,夜幕深沉,它正和升天前相熟的鼠友的子孙把酒言欢,醉生梦死,却发现她早早就起床,提着油灯走进厨房,把白天泡软的黄豆子倒进磨盘,凭着微弱的油光一圈一圈推着磨轮,油灯越烧越暗,最后,只剩一个光圈照在她的脸庞,它却清晰地看到那张面庞上的汗水或点点占满她的前额或顺着发丝滴落,每一滴都泛着如玉的光泽,将她的脸庞勾勒出温暖的曲线,油灯再烧再暗,她的眼睛却奇异的明亮,笔直地注视前方,仿佛能穿透黑暗。

豆香越来越浓郁,她终于起身,抬起袖子擦净前额的汗,转身回屋了。关门一刹那,它好似才从一场美好的梦惊醒,竟发现成群结队的老鼠攀着桌椅偷食热气腾腾的豆浆,偷光那盏油灯里的最后一滴油,直到她气势汹汹拿着扫把来赶,才不依不舍仓皇而逃。鼠的本性让它不敢再呆下去,回头看见夜幕里她抱着油灯满脸泪光地坐在地上。

第二日,天微微亮,路上只稀疏几人,却有一间豆腐铺子早早打开门来。门内,她正在切豆腐,目光专注,每一块她切下的豆腐都像是精心量过,不多不少正好一方块,切完后拿起一张纱布帕子,轻轻盖在豆腐上,用袖子随便擦擦,转头便将纸杯摆整齐,一杯一杯倒满豆浆,同样,也是一点不多,一点不少。

它躲在屋内木头梁子上偷偷看她,不知不觉一天过去,她又将那盏微弱的油灯点亮,手里拿着厚厚一垒银票子,口里念着:“一张,两张,三张......”越往后数,脸上的笑容越荡漾,眯成一条缝的小眼睛里好似有灵光,明明是丑陋平凡的面庞,却看得它胸腔里跳动不断。将票子理整齐,小心翼翼地用粗布包了厚厚一层,再小心翼翼吊在床头,才匆忙洗漱合衣躺下。月光下,它望着她皱着眉头的脸庞,脑海中竟浮现出昨日她满脸泪光的模样。

     第三日,他不甘再做一个隐形在暗处的偷窥者,打扮成书生的样子,用一把蒲扇半遮住脸庞,大摇大摆走在去往她豆腐铺的大街上,路上看见装着包子的笼屉叠了三层,上头蒸汽正急速升着,又迅速消失不见,长久待在天庭没见过这人间好景象,迅速勾起了他想尝一尝这包子的欲望,缓缓走进,看见老板娘正背着身揉搓着面团,心底里那久违的本能瞬间占了上风,面不改色地伸手一拨,滚烫的包子就滚进了袖筒,他假装镇定地往前走去,背后却传来老板娘凶狠地喊贼声,本性使然,他拔腿就跑。

却在看见了她的铺子之后停下了脚步。他不愿初见就如此狼狈。

衣领被粗鲁地拉扯,梳好的发髻被扯得七零八落,那些年在人间的记忆犹存,他害怕地把自己缩成一团,那皮开肉绽的痛楚,是他对这个世界最后的回忆。

老板娘扯开嗓子,喊来街坊,要将他痛打一顿再送去官府,四周围满了看热闹的人群,他们嬉笑着,用鄙夷的眼神俯视倒在地上缩成一团狼狈的他,他瑟瑟发抖,那些立下的雄心壮志都在此刻消失殆尽,仿佛在人类尖锐眼神下,他又被打回原型,那些成神的回忆不过是黄粱梦一场。

他还是他,是走街串巷亡命天涯的老鼠。

人群中突然传来女子带着笑意的声语,“关大娘,又抓到小偷啦?你的包子太香啦!老是惹得别人忍不住去拿,正好店里缺帮手,我帮他结了,你就把他给我当劳工吧,几文钱就买到一个免费劳工,这不比暴打他一顿还拿不回包子钱划算多了!”

关大娘挑了挑眉,转了转眼珠。“嗯......那行,他就交给你了,去你那也别放过他啊,可劲折磨他,这臭小偷干得这伤天害理的事儿,不得好死......”

骂骂咧咧的声音在耳边远去,周围的嘈杂声也在慢慢减弱,蜷缩的身子忽然被轻轻踢了一脚,“喂,起来,去我家做工去。”女子粗暴地对他喊道,叉着手转身便走,这般粗鲁的行为却没有让他感到分毫害怕,望着人群中为他先行开辟出道路的纤弱背影,心底里反而升起一股安心的气息,像冰雪地里的温泉口,咕噜咕噜冒着热气。

撑着疼痛的身子,低着头走在她的身后,鼻间猛地冒出一股油香,抬眼便望见她手上端着的油光锃亮的包子,化为人身后空荡荡的胃立马下意识收缩着刺痛。

踏进门槛,木制的小门隔出静谧的新天地,她拉出一张长板凳,示意他坐下,将手中的包子递到他的面前,他一惊,胃部的收缩更加明显,包子的雾气在眼前缭绕,唾液在口中不自觉地泛滥,抬头看她,正和她平静的目光对视,她略浅的棕色眼眸此刻竟生出一缕缕温柔的暖气。

他颤颤巍巍地捧着包子刚到自己眼前,一只白皙纤细的手就伸到他眼前迅速夺走一个包子,他诧异望去,她已经兴致勃勃吃起来,解释道“我还没吃早饭呢,一般都舍不得买这肉包来吃,今天为你算是亏大了,你快吃吧,吃完好上路。”

他犹豫道,“你......不是要我当劳工么?”

“要你当劳工作甚,这么小的豆腐铺,我一人每天都还剩好些空余时间,难道留你下来和我作伴吗?”她轻笑道,“你吃完就走吧,走得远一点,最好去一个山沟沟里的小村庄,建一座木屋,房顶用干燥的茅草铺好,这样下雨的时候屋子里面才不会漏雨,在屋子外面种一圈芦苇,里面种满各色的茶花,红的,粉的,白的...再种一些粮食吧,种一些...种一些大豆啊,小麦啊,玉米啊,每天要记得给屋子前面的鲜花浇水,给田里的作物除草......”

他望着她,她望着天,他只能看到那一点点变得鲜红的眼圈。

她立马笑笑,低下头来的时候,又是温和微笑的样子。“我也曾经做过和你一样的事,可是那时候我没有你那么幸运,我被人打得半死,他们看我无依无靠,闹到官府去,官府不理会,我就在官府的大门口被一群人欺负,被路过的行人嘲笑,从正午跪到日落,最后差点因为缺水死在地方官府的大门口。所以,我想,不是实在饿得不行应该也犯不着偷几个包子,以前我也很讨厌小偷,后来自己当了小偷才觉得,有时候,应该宽容点。”

他静静注视着她,第一次为人类心疼。

她催促他:“你快吃吧。”

他低头咬了一口包子,望地思考:如何才能名正言顺留下来。

她看他开始进食,也不再管他,掀开布帘跨出大门去了。他这才敢抬头大大方方地从人类的角度打量她的房子,小小一间屋子,方方正正,帘子绣的是青竹,唯一的窗口半开,台上摆着一盆七里香,被风吹得摇摇晃晃,屋内唯一的木桌年代久远,露出的四个桌腿短了三个,都用废弃的宣纸垫着,最外层的木头已经被空气腐蚀地坑坑洼洼,露出里层的纹路,如此破旧的木桌面上却极其不和谐地铺着一张金线镶边的名贵丝帛,文房四宝一件不落摆在面上,却都是崭新的样子。

最后一口包子在口腔不舍的挽留下还是化为湿泥般被吞咽下腹,收回探寻的目光,他不禁有一丝困顿,化为人身太需神力,作为生物链底端的生物,即便成神,神力上与其他生物相比仍是佛仙轮的底端,潜心钻研各类仙籍册,参加各类神力探讨协会,经历了几千宙年时光,才终于跨越了一整条生物链——拟化为人。

从他可以拟化为人开始,私底下不知道练习过多少回,在各种各样的地方,用各式各样的心情,甚至故意跳入天池中——他惧水,或者偷偷跑入太上星君的炼丹房——他惧火,终于经过漫长时光的磨炼,他才对自己的神力有了些许信心,却始终不敢在人面前现身,练习千遍,却无法付诸实践,哪怕是离人10尺之外,他都不免手脚抖寒,稍近一些,就想逃之夭夭,找个洞把自己藏起来。

每当这时,他深感鼠性难移,怕是这一生都难以实现自己宏伟大业。直到看见小小豆腐坊里小小的她,明明是磨豆腐这么枯燥的工作,她的目光却仿佛专注到天地间不过这一块小小的豆腐,连对待死物都如此极致温柔,恰好给了他无限勇气去为自己尝试一次。

而对象,是她。

这是他第一次在人面前化身。

三天里衍生出了太多偷看来的心事,他差点也就忘记了自己的本命原则——作为鼠神的使命。

由鼠成神,虽在神界仍旧是神神喊打的低等神物,可见鼠族翻身之路仍旧漫长,可在人界他好歹也是个神——掌管人界鼠疫动向,就如他知道最近将会有一场大鼠疫发生在离这不远的临县。当然,要知道,他也仅仅是“掌握动向”罢了,发动鼠疫实则是上帝的旨意,阴阳融合,五行平衡,人间的秩序一向如此,次年临县将会成为五年来大旱灾的唯一幸存县,照样五谷丰登,此等逆天之运自然要有所制衡,而他,不过是代替上帝成为人们口中唾弃的对象罢了。

如今,他能做的,不过是接受上帝的命令,接替上帝在人间的骂名,也许在未来某一天,他就能接替上帝的身份,没错,这是他的梦想,从他有生命迹象的那一秒开始,这就是他的梦想了。

如今历经人间万般磨难,身渡无限寂寞光年,终于走到了成神这一步,他晓得这离终极梦想还是太远,但对于他所经历的两世命途而言已经是目所能及的距离了,俗世常说‘鼠目寸光’,他就深信他离成功只有寸光之距。

坐以待毙非他所欲,他正想悄悄从窗户口子探听她的动向,刚把一条腿子搭好,她就推门而入,正正看见他一只腿上一只腿下的滑稽模样,当即笑了个开怀:“你怎地非得遁窗户呢,跟那猥琐的老鼠一样。”说起老鼠,她的神色即刻凶猛起来,唬得他喉头一凉——鼠身死时便是拔头断气。

见他此为估计是他准备走了,若不是怕她出尔反尔,便是贼心难改,她赶紧道:“你莫不是担心我言不符实,放心,我留你无用。”

“有用有用!用处可大了!”可怜他思索半日,实则想不出他对做豆腐此事能有任何贡献,先别说磨出嫩豆腐,他能抑制鼠性不大快朵颐已是万幸,思来想去,他竟想不出自身半分优点,愈发低头气闷。

望见他一副公子哥受气的模样,她柔声劝道:“走罢,嗯?”

他羞于直视她的目光,速速闪了出门。

望着他秒速消失的背影,她心想,一段缘分又尽了罢。

殊不知孽缘难断。

他自然不可就此逃离回九重天,那岂不是白给其他神种当笑话来看,可鼠的脑容量天生小得可怜,他一时也无法想出极佳的办法,只好使出惯用的本领——磨。

他缩在这豆腐坊隔壁小道的角落里,他本就瘦弱,成人后看着也像是弱冠少年,缩在角落里倒真是来往之人无一人察觉,你说他怎么不化身为鼠?他倒是想!就怕自己道行尚浅,化鼠容易变人难,只好以这区区血肉之躯抵挡秋夜里已是冰寒的夜风。

人类真是太脆弱了,抱着瑟瑟发抖的身子,他经不住胡思乱想起来,以前为鼠的时候只要白天不上街,夜里就是他们鼠族的天下,上可飞檐走壁偷看活色春香图,下可急速前进横扫遍地残渣,这夜里的风就是助兴的乐章,哪像如今受不得一点寒一点冻的。

更何况他下午吃的肉馅包子此时也成了肚里的冰刀,鼠胃芝麻点大,肉馅包子从来都是鼠族传说,哪有鼠真的尝过好几个一同下去的,这下他懂了,鼠族果真天生贱命,连个包子都消受不起。

晕乎乎间更夫已经打过三更,以他对人间的了解,大多数人此时都早已沉沉睡去,等那“咚咚”的打更声一过,那青天白日下隐藏在各地的兄弟便能坦然相聚了,他也能在夜里有个聊嘴的伴,果不其然,心思刚落眼前便是一族鼠群贴地前进。

以前他从来都觉得鼠虽体型小,可也有鼠的气质,他自己就从来都是伸直脊椎,望天而行的,可眼前的这一切实实在在让他明白了,哪怕是再骄傲的鼠,在人类眼中,都不过是遁地而行,贴墙绕道的猥琐样子!鼠头再高,能高得过人头么!

这下可真是凄凄惨惨切切,一想到鼠族单就这模样就怕是永无翻身之日,恐怕他为鼠族正名的梦想永远也实现不了,他就内心绞痛,正暗自神伤,忽听房中传来异声,这声音他再熟悉不过了,是鼠齿在撕扯米袋的声音!

她!

他迅速连滚带爬往窗户口行去,果不其然听到里头碗碟粉碎的哐当哐当声,在寂静肃寒的夜里格外渗人。鼠神能力有限,他需得见着鼠辈才可以鼠目示意让其离开,只好用力捶打木门。

这碗碟摔地声,手捶木门声在四面居所的街道很快传开,几乎所有毗邻的居所都燃起了油灯,凶狠地朝这一家叫骂起来,暴露在公众视野中的他很快成为众矢之的,鼠族极好的耳力让他不得不听到:“这狗娘养的狗崽子!”“杀千刀的扰人清梦啊!”“大半夜偷情的狗男女还让不让人安睡啦!”

这怒骂似乎无边无息,亏得他早已为常。

里头的碗碟声渐渐消失了,可这捶打木门声仍不懈努力,尽管这接下来的每一下都把他的心拍得拔凉。

直到这木门终于缓缓打开。

她站在门前,显然是衣衫不整的样子,不少骂骂咧咧的街坊还未散去,这下子他们心中更坐实了他们有染的猜测,怀着收到大秘密的愉悦心满意足地各自睡了。

他一心寻找同伴,门一开便低头发挥鼠性四处嗅寻那鼠族独有的气息——鼠辈的排泄物,她却仿若还未从一场梦中惊醒,平日里最重清白的姑娘竟然任由这无知少年在闺房里四处翻寻。

在这不大的房间寻觅一遍之后他方确定,这鼠辈定有某些常年来回的途径,这一会儿功夫就全都逃之夭夭。她也终于回过神来,当下紧了紧衣襟,打量起这面色青白的莽撞少年来。

“你为何三更半夜敲我房门?”

“我...我...”他把脸憋得通红,也想不出极好的推脱之词,只好老老实实回答道:“我见有鼠秘密行入你家中,特来救急!”

她刚被老鼠大大惊吓一番,此刻听他一说竟失了心思追究他的来去,只一门心思问道:“那现今呢?你寻到他们的藏身之处了么?”

本是同辈,自然连常人无法寻及的鼠洞他都一清二楚,见她瞳孔放大,面色苍白,显然是厌恶老鼠到极点,这下吓得不轻,他忽的计上心头,故作玄虚道:“遍地皆是!”

她一听,险些晕了过去,急忙不顾自己不过穿着一层薄纱衣,紧紧扣住他的手腕,气急攻心:“在哪儿!”

他轻轻一撩,只见平时用来铺陈豆腐的的纱布散开,几点黑粒在白布上格外显眼,再回身将窗口的花草一移,赫然是一滩淡黄色液体,他还待动作,她连忙扯住他的袖口,摇头恳求:“别了!别了!”

他心领神会,等她平息好情绪,才再接再厉道:“这老鼠与其他物种不同,他们是群居动物,留下这么多痕迹,怕是已与你相熟已久了。”

面对老鼠,她一向自认骁勇,此刻也生出些有心无力之感,她过去受人欺压,如今还要受老鼠欺压不成!当即种种情绪涌上心头,眼眶红了又红,若不是顾忌还有一个他在场,她怕是又要梨花带泪哭上个整晚。

见她如此情状,心中微疼之余也庆幸,打蛇打三寸,在人心最脆弱的时刻便是他鼠神乘虚而入之时。

他成功以“打跑鼠辈,保卫清洁”为由占据了这四方小屋中一席之地。

从此过上了一段真正想不到的的神仙日子。

白日她忙身于豆腐作坊,他无事可做,被命令在家中自行识字算数,以便日后多个用处,她每夜都会写好一贴大字,供他临摹,次夜再检查他白日所得,再出新字,这样周而复始,循环往复,他很是过了一段鼠辈无法想象的学徒日子,却极是津津有味,过去他也曾长居学堂,偷食灯油时也常在夫子郎朗读书声中泛出一丝渴望,如今虽不比课堂,二人书屋却也别有一番滋味。

夜里他便假意四处走动,实则他早已在此下了鼠咒,从此世世代代之鼠辈不得入此地,若不是尚有一丝为鼠的自觉,他尚且还想下一道禁食咒——此后世之鼠辈不得偷食豆品。每当他假意挪动时,她便如同一个孩童般小心翼翼随从于他身后,喘的粗气直喷他后衣,鼠族的视力极差,因此身体极为敏感,这规律的气息仿佛一道催情剂,直催得他满面潮红,常常深夜会在过去努力生育小鼠的梦里惊醒,泄湿了半张床板子。

这如痴如醉,如梦如幻的尘世让他早已分不清何处是人间,怕如今之地才是神界该有的模样,可惜黑非白,幻梦终将会以破碎的方式结束。

此时离他下凡不过三年光阴,于他以亿可计的漫长神生中不过是眨眼一瞬,可对一个人短暂的一生而言实在太长,长到足以使曾决心终生不嫁的姑娘篡改誓言,芳心暗许,这三年来,唯有他的陪伴,给了她无所皈依的魂魄一丝倚仗。

他并非不通情意,夜里他不必再如同三年前般以地为床,而是有了一席她亲手织就的厚重毛毯身下取暖,白日里他仍旧与纸墨作伴,勾算账簿时却常有她红袖添香,她会为他绣香囊,会为他补衣裳,冬日有热汤水暖胃通肠,夏有绿豆糖水祛暑补凉。

过去让他胆战的尘世如今只因这独一份的温情变了样,由鼠成神来,这短暂三年竟是他唯一的幸福时光,不用永远向前追赶,停留原地便已是奢望。

上帝终是知道了。

他被贬回鼠身,带上天庭,压在众神面前审判。背叛天庭,恋上世人,无一不是极罪,它的结局,不过是灰飞烟灭和万劫不复的选择。

它苦笑,呵,神,不过是有着七情六欲却不敢去世间走一趟,看看周遭这些顶着“神”名头的劳什子,哪一个不比世人那丑恶的嘴脸!

它是第一代鼠神,扩大了神界的种族边界,上帝念它劳苦功高,允它最后三个心愿,它沉默半晌,说出了第一个心愿:我要见她最后一面。

上帝说好,将它送回。

它回到人间,却惊奇地发现自己并非人身,而是鼠身,而此刻的它竟被自己曾经所下咒语困住,无法踏入那小木屋半步,它心急如焚却也无可奈何,只好钻进鼠洞以待夜深她披雾而归,怎料到这正是被它所下之咒所害之鼠,在这场与同类的恶意斗殴中,它满身伤痕,皮肉外翻,只好仓促逃离鼠洞。

午后的烈日毫无遮掩地将热气贡献给大地,街上鲜有人焉,它无处可藏,只好徘徊于四周,等待哪怕任何风吹草动,猛烈的日光让浑身的伤口刺痛无比,而蒸腾的热气让裂开的伤口滋滋冒着香气,直等到日头西落,才等到她默然的身影。

它喜出望外,急忙冲上前去,她一看之下却大惊失色,尖叫连连,它这才想起自己已经不再是她心仪的男子,如今在她眼中不过是一只卑劣的老鼠,心急如焚之下更想赶快向她表明心意,忽的一只绣花鞋猛地踹上它柔软的腹部,将它高高顶起,它最后落下前的一眼,是她惊慌失措的面孔。

再醒来时,已是又在天庭。

上帝仰头坐于它前,它的面前,仍是一只绣花的鞋子。

此刻它倏忽察觉到自己的身躯,是如此卑贱渺小,一直坚持的所谓理想,是多么可笑,有谁真正期待过鼠族的翻身呢?

它说:“我要见她,作为人。”

他回来了。再见豆腐铺子,怎料竟是皑皑白雪如棉似絮纷纷飘落,冰寒的天地之气将他冻了个结实,人身肉体没有厚重皮毛的覆盖,只能生生受下这天赐的酷刑,这六月飞雪,沉的是他的冤么?

他抚摸这单薄门板上破旧的纹路,依稀仿佛还有豆腐的余温,她的余温。

直待天色昏暗,街道旁再次传来熟悉的吱吱声,她才踏雪而归,一眼便相中斜倚在门板上的他,滚滚热泪潸然落下,她本刚强,过去受人欺压的日子太苦,此后便再没流过一抹泪,如今苦心寻觅数十载的梦中影、肉中瘤不再只是空气中虚无缥缈的幻梦,她只觉在这寒冬腊月天心头却燃的是待喷熔岩,愤怒之际将地上之人狠狠抓起,触手却是玉石般冰冷而坚硬,她一惊之下才发现他衣不蔽体,竟穿着如同乞丐,面色早已和皑皑白雪融为一体,裸露在外的肌肤青紫肿胀,唯有微睁的眼眸留有一丝清明。

此刻他全身血液早已凝固,若非他尚有些许神智,以凡人之身怕是等不及这最后一眼,可他终于是等到了,他最后一眼,是她颤抖的青紫面庞。

然而似乎过了许久,他才缓缓睁眼看到暮色深重,他竟是又在人间了,可她在哪?

这......又是什么季节?滚滚黑云密布天空,遮住仅剩的阳光,雷电交相接替,闪电在一朵又一朵浓黑的云雾间穿梭,可雷电往往伴随着狂风骤雨,他却倍感干爽,甚至鼻尖隐隐萦绕芬芳香气,触手是柔软的草地,生长着随空气轻微流动而摇摆的蒲公英,此刻的他似乎也不全是他,他的心——似乎空了,没有过往,不谈从前。他只如同幼孩学步般跌跌撞撞追寻香气而去。

一直走......一直走......

漫天的白色桔梗花静静盛开着。

他也如同这桔梗花般静静,忽地狂风大作,黑云下移,这满眼的白瞬间被黑淹没,他痛哭着紧紧抱住一束桔梗花,湿漉漉的桔梗花将他的胸膛浸得冰凉,他变成了这场暴雨里唯一的撑伞人。

可他不要撑伞。

他仰头对乌云说:“我要雨。”

乌云不动。

他又说:“我要雨。”

乌云散开了。

他没有要到雨,他变成了雨。

桔梗花很讨厌他,蒲公英也很讨厌他,只有草地喜欢他。

因为他日复一日地下,永远都不停,不停。

乌云又聚拢在一起,问他:“你还要雨吗?”

他浑身颤抖,变得和桔梗花一样湿。怀里的桔梗花被他保护得很好,还很娇艳的开着,香气甚至愈发浓烈起来,他苦笑着,眼眶渐渐聚集出泪来——这是生命之泪,他做了此生最不敢的做的事情——他一点一点低下头去,亲吻了那朵桔梗花。

他永远是走街串巷的老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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