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篇文章,献给悲苦的人。
初夏,这个小镇下了一场大雨。这场雨,持续了三天三夜。
我坐在空荡荡的护士站,此时是深夜两点钟。窗外电闪雷鸣。我关了灯,注视着黑暗。突然的一道闪电会瞬间让这黑暗的护士站亮如白昼。那一瞬间,我可以在那一道闪电里清晰的看到长长的大理石桌子上的物品,电脑,打印机,科室印章,体温计的盒子,血压计,听诊器,水杯,开水壶,病历夹,电话,椅子,一盆植物。眼睛一动不动。就那么定定的看着。我感觉自己的心跳有的时候是会停止的。时间是会静止的。
我是会飞的,我和很多人这样说过。闭上眼睛,好像又飞了起来。在体育广场的中心,我穿着拖地的长裙缓缓走来,像是红遍大江南北的明星。周围人山人海,大家都想要观看我精彩的表演。是的,我要飞起来了。我走到广场中间的假山旁边,白色裙摆很长很长,好像看不到边一样。人群中有好多人都是认识的:刁钻刻薄的护士长,八卦的同事,冷漠自私的科主任,永远忙碌的医生,还有前几天查出我在值班室看小说并在大会上点名批评的秃头副院长。心里冷笑一声,你们这群人也是来看我飞的吗?我会飞!我会飞!你们这群人以后还敢看不起我这个会飞翔的人吗?我优雅的转了个身,真的像是仙女一样。挥了挥薄纱的宽大衣袖,缓缓的踮起脚尖。飞翔需要很大的力气,深吸一口气。略微的向上抬脚,好让自己看起来不是那么吃力。是的,飞起来了。起初并不是那么的快,只是慢慢的在向上升。我闭上眼睛,感受这一刻脱离地面的感觉。我听到人群中发出了一阵惊呼。那种羡慕的又不可思议的呼声。像是在科室里,大家聚在一起聊天时,说道甲乙丙丁是多么富裕,嫁的多么好,买了一辆豪华的车子时的那种羡慕的语气。睁开眼睛,看到自己的身体正在远离人群,开始用力,挥一下衣袖,在空中转了个圈,飞到假山上,脚尖轻触假山顶,她张开双臂,向更高的地方飞去了。我低下头,不知道自己飞了多高,此时已经看不到聚集的人群了。我看到了鸟,看到了雄鹰,甚至看到了会飞的天鹅。觉得自己已经远离那个世界,而飞到另一个世界里去了。。。。。。
“护士,醒醒,护士,麻烦你看一下39床。护士,护士。”
我睁开眼睛,抬头看见了病患家属站在她面前。科室的电子表显示是凌晨3点48分。
我起身,因为趴在护士站的台子上睡着,腿已经麻木。本能的拿起血压计。拖着麻木的腿迅速跑进39床的房间。深夜呼叫,促使我本能的快速跑过去。
还好,我松了一口气。只是疼痛。没有死亡或者休克。
39床肝癌患者,全身的皮肤黄染,衣服因为疼痛已经被汗水浸湿。那名50岁的男子因为癌症的疼痛,紧闭着双眼,缩成一团,虚弱的连疼痛的声音都发不出来。
敲开医生值班室的们,轻声告诉她患者的情况。值班的医生推开门,一把抓起白大褂穿上大步走向病房,轻声询问病人症状后回到医生办公室,在键盘上敲击医嘱。开立完医嘱后快速脱下白大褂,扔在旁边的椅背上。大步走回了医生值班室,砰的一下关上门。整个过程不过两三分钟的时间,没有多余的话语,更没有抬眼去看病患家属和我。我沉默的处理医嘱,让病患家属去药房领取药品。吗啡针剂,10mg,皮下注射。
那位年老色衰的病患妻子,沉默的做着一切。她没有选择,她丈夫的性命已然交付于这里的医生护士手里。她只能沉默的接受一切。虽然大家都知道,徒劳无功而已。她能做的,只是尽职的做好自己的本分。其他,不是她可以主宰和解决的。
病人妻子拿着药单,急匆匆的向楼梯的方向走去。
我们能做的,也只是尽量降低病人的癌痛,提高患者的生存质量,延缓患者的生存时间。如此而已。
病房电视的画面是某某歌唱的选秀节目,一群朝气蓬勃的年轻人执着努力的追求梦想,欢笑,泪水,故事和感动。我轻声安慰病患,并注射针剂。我知道,30分钟以后,病人会忘记所有身体的痛苦,胡言乱语后便会沉沉的睡上几个钟头。我时常在想,药物催眠的睡眠里,有梦吗?梦里的情景是美好的吗?但愿那梦是美的,可以让受尽折磨的病人得到一丝安慰。因为醒来后,又是无尽的疼痛。
回到护士站,手里轻轻把玩着那个空空的吗啡安瓿,想着这吗啡真真的是神奇的东西,可以让痛苦的病人忘记身体深入骨髓的疼痛,亦可以变成毒药,让成瘾之人对它欲罢不能。离开它,便会使人生不如死。注射它,短暂的麻木过后亦是生不如死。
她又想起了刚才那个飞翔的梦,窗外大雨磅礴。电闪雷鸣。
他被出租车司机拖下车,他感觉出租车司机在他的身上踢了几脚。只是他没有感觉到疼痛。更没有挣扎的力气,一下子翻倒在马路上。满地的泥水飞溅到他的眼里和嘴里。他奋力的爬向路边的隔离带,他只是暂时还不想死去。更不想被汽车碾死在这肮脏的大街上。他伸开手掌,狠狠的仰躺在路边,没有力气站起来。雨下的很大,他感到了眼睛里雨水的酸涩。身上肌肉的疼痛消失,手脚也不再抽搐,于是他知道,他又挺过去了。
他在雨停了以后醒过来。他在路边睡着,感觉到了夏天雨夜的寒冷。此时街道上人影寥落,他不知道此时是几时几分。也许是天还没有亮,也许是天又黑了。他拖着疲惫麻木的身体,缓缓向前移动。小腿还是麻木,脚趾因为抽筋觉得疼痛。他脑袋空空荡荡,只是觉得自己好似又熬过去一次。
租来的民房里。没有灯光,他摸索着上楼,路过卫生间的时候进去呕吐。胃里并没有食物,他只是觉得反胃。回到房间,他看到手脚被绑在一起的罗子,那是他的好兄弟。罗子嘴里被塞上了毛巾,嘴角还流着唾液,嘴角有几处被咬破的伤痕,手腕上被绑着的地方渗出了血。他呆呆的看着他,才想起傍晚的时候,他们的毒瘾发作,他奋力的把罗子的手脚绑在一起。他只能如此,毒瘾发作的时候,罗子总是用自己的头猛烈的撞击墙壁。强子也同样难受,他只是硬撑着绑住罗子的双手双脚。强子踉踉跄跄的跑出去。不知道可以去哪里。上了出租车以后司机问他去哪里,不知道怎么就问出租车师傅哪里有卖毒品的。结果那个肥胖的出租车司机愤怒的打开车门,用尽全力把他拖拽下车。
强子解开绑着罗子手脚的绳子。罗子迷糊的醒来。看着坐在床边衣衫又破又脏的强子。突然不可抑制的大哭。
强子换上衣服,洗干净了脸。给罗子泡上一碗泡面。独自蹲在墙角抽了一根烟。
晚上,雨好似又大了一些,那种感觉又来了,像是千万条小虫子在身体里蠕动,他们知道,再过一会,身体里的那些虫子会爆发,折磨的他们生不如死。他们无法忍受那中折磨。强子和罗子便穿上雨衣,走出门去。
他们来到急诊室,强子坐在椅子上,罗子蹲在地上,抱紧肩膀。两人耷拉着脑袋。对面是一位约莫四五十岁的医生,没好气问他们看什么病?强子低着头,运动衫的帽子戴在头上,遮住他苍白的脸。
“我想要注射一支杜冷丁。”
医生警惕的抬眼看他,问他干什么。他们把脸埋低。不言语。
急诊科的医生当然不能为他们开立处方。便生硬的拒绝了他们。他们痛苦的握紧了拳头。不肯离去。
那位医生沉思片刻,起身走出去。不一会又回来。对他们说,那是禁药,这边没有办法开,只有个别些科室有处方权。
两人按照急诊科医生的指示,走进病房楼9楼一区。
深夜的肿瘤科病区,阴气森森。
窗外大雨滂沱。
两人慢吞吞的走至亮着灯的护士站。她正在把玩手里的吗啡安瓿。没有注意到已经站在她面前的两个男子。
“请问……”
她猛的抬头:“哎呦,吓死我了。”
抬头便看见站在面前的男子。两人都微微有些驮背,外套的帽子盖在头上,压得很低,但是可以隐约看到消瘦的脸庞和浓重的黑眼圈。衣服上滴滴答答的落下雨水。
“有事吗?”她半天回过神来。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如此痛苦。她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找止痛药。她只是觉得,他们很痛苦。
值班医生从办公室出来,看见蜷缩在墙角的两人。让他们进去医生办公室。
她将空的吗啡安佈放在治疗台上,明天送去药房登记回收。
医生办公室突然传来主任呵斥的声音,医生走出来。大声嚷叫那两名男子。叫他们快走,否则就要报警。医生的声音很大,好像他们是瘟疫一样,主任边走边嚷,她吓得站在那里不敢吱声。
男人的帽子已经摘了下来。露出了乱糟糟的头发和瘦的不成样子的脸。眼窝深陷,无生机。却狂躁异常。突然对着医生骂骂咧咧,另一个男人蜷缩在地上,不住的发抖。
主任走出办公室,指着他们:“”我劝你们快走,不然一会警察来了。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说罢主任转过身就走,路过护士站的时候,小声的在我耳边对我说:“千万别理他们,他们是吸毒的,什么事都干的出来,你千万别和他们说话,十分钟后如果他们不走,你再叫我。”
我瞬间被吓了一个激灵!什么?吸毒的?乖乖,我还没见过呢!强烈的好奇心使我不得不去注意他们,他们躲在医生办公室没有出来,我忍不住走过去,偷偷往里面看,我看到躲在地上的那个男人此刻坐在地上,高个子正在努力的想把他扶起来。
他们看起来很痛苦,很可怜,我忘记了医生的话,脱口便问:“你们没事吧?需要帮忙吗?”没想到他们两个突然抬头看我,弄弄的黑眼圈下,是暗淡无神的眼睛,像鬼一样,吓的我直往后退。
他们没有答话,只是艰难的站起来,互相搀扶着,离开了深夜的病区。
第二天早上8点,我下班了,看见那两名男子蜷缩在医院外的台阶上,像两只皮毛毫无光泽的流浪狗。那名瘦弱的男子仿佛在小声哭泣。
我动了恻隐之心,虽然不知道是对是错,但还是忍不住返回科室,在科室的一大堆废弃药品里翻出了一只吗啡,一支氯诺西康。这种药,一般人用不到,所以在科室里,只有被丢弃。我拿着药品飞奔下楼,他们依旧坐在台阶上。我走到他们面前。本想着把药品塞给他们就逃走,却忍不住开口问道:“你们要止痛剂做什么?它可以缓解你们的痛苦?还是可以治疗你们?”穿蓝色运动衫的个子稍矮的男子抬起头,定定的看着我,不说话,他大概是没有认出来眼前的这名女生是昨天晚上医院的护士。
“你们很难受吗?”我继续问道,声音却没了底气。现在想来,那时候的我还真是傻大胆啊!问完以后突然不知道该做什么,那名长头发的男子这时抬起头来,浓重的黑眼圈着实把她吓了一跳。那名长头发男子重重的瞪了我一下,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来。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吓得我魂儿都没了,一溜烟跑出去,不敢回头。当然,药品也没有给她们,回去一查才知道,我的那一瞬间的善良之心,是多么天真和可笑。
第二天上班,她得空了便问主任:“主任,为什么您不给那天晚上那俩人开药啊?”
“他们是吸毒的。”
“我知道啊,但是他们看起来很难受啊。”
“难受也是他们自找的。”
“那吗啡对于他们,是毒品还是解药啊?”
“傻妮子,哪里有解药啊。止痛剂对于他们来说,不过是降低痛苦,和毒品差不多,不过也不是绝对,要看他们平时吸的什么毒品来说的。”主任显然没有重视她问的这些问题,把化验单夹在病例里,转身要走。
“就算他们是吸毒的,您看他们那么难受,那么痛苦,那么可怜。您给他们开一支又怎么啦?”她不依不挠。站起身来说。
主任听到她这样说,笑了起来:“小姑娘,你才参加工作多久啊,见识还浅着呢。你觉得开一支吗啡给他们,他们就痛改前非拉?我告诉你,他们是瘾君子,你开了第一支他还想第二支呢!为了毒品,他们什么事都做的出来。如果开给他们就等着被他们缠磨死吧。”主任推了推鼻梁上的眼睛,继续说:“你觉得开一支禁药没什么啊?那是医院明令禁止的,禁止为瘾君子开的。如果都这么开,医院成了卖毒品的地方拉?”说罢转身离去。
她坐着,思索着主任的话。他们吸毒,是他们不对。可是他们痛苦的来到医院,难道就这样无视毒品带给他们身体和心里的痛苦吗?
老护士许娇看到她坐在那里发呆,慢慢的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那是发生在我们医院还没有搬迁以前,当时咱这主任还不是主任哪,只是个大夫呢。在老医院啊,当时就有个瘾君子来开杜冷丁。”许娇将凳子拉的离她近了一些,压低声音说道:“当时啊,那个瘾君子已经倾家荡产,买不起毒品了,就每天就坐在病区门口,赖着不走,毒瘾发作的时候啊,在病区门口的地上打滚,难受的直声叫唤!咱主任当时实在没辙了,再加上当时管理比较松散,没有现在这么严格。就给了他一支。还叫他以后不要再来了。嗨,没想到那吸毒的人都不讲一点脸面的啊,过了两天又来了,而且变本加厉,天天的追着主任啊,上班下班都跟着啊,连主任吃早餐的时候,他都在旁边看着。咱主任也没办法了,就向院方汇报了这个情况。可是当时咱医院也没有保安啊。所以院方也没有做出啥实际的行动来。倒是咱主任,大声呵斥了那个瘾君子,没想到那吸毒的家伙把咱主任家的窗户给砸碎了,还把咱科室的门给踹坏了呢。”
“后来呢?”
“后来,就不了了之了呗,反正他在这里也弄不到吗啡,就走了。可是咱主任啊,从那以后,就长了记性了,再不给吸毒的开药的。哎,这说起来,都有十几年啦。”
果然,那两个男人,后来又来过我们科室寻求吗啡。听说蹲在科室的走廊里不肯离去。直到保卫科的人过来大声呵斥。强行赶走。
大雨停歇后。电视新闻爆出,一名男子失足跌落水库,不幸溺亡。
急诊科出车去接。拉回来一具死尸。
科室主任回来,告诉她,是那名男子。是那个穿着蓝衣服的矮个子。尸体一直没有家属过来认领,就那么在太平间里躺着。估计,是自杀。
死的是强子。
再也没见过罗子。
好似人间蒸发。好似从来没有出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