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春节,陈西平去那曲看望宋建华。到单位一问才知道他没来上班。陈西平又去宿舍敲门,发现门是反锁的。正纳闷,听见里面一声咳嗽声。他贴在门上听出是宋建华模糊不清的声音,便一脚把门踹开。一堆高高的牛粪后面有一张床,呻吟声是从那里传来的。宋建华躺在昏暗的床角,脸色阴黑,眼睛半闭。陈西平疾步走过去摸摸他的头,很烫。宋建华从枕边摸出眼镜挣扎着坐起来,用嘶哑的声音说:“前天去草场淋了雨……”陈西平一听就急了,“病了也没人问一声。我去找你们领导说理去!”宋建华一把抓住他,“找什么领导,就是感冒,休息几天就好了。”陈西平扶他躺下,转身去买药。
破破烂烂的医院大门紧锁,敲了半天都没人,陈西平只好往回走。街道冷冷清清不见一个人,惟有一家面馆的门被风打得“啪啪”乱响。陈西平走进去问老板要一块姜。老板捏着姜说要留着卖钱。陈西平一听口音是老乡,立刻告诉他原委。老板说可以熬一碗姜汤,可是没有红糖。陈西平说什么糖都行。老板说什么糖都没有。陈西平突然想起口袋里还有两颗路上没吃的水果糖,立刻掏出来剥开扔进去。他端着姜汤往回走,脚步一快汤汁就溢出来。胆战心惊穿过既是公路又是街道的路面,脚一滑差点把碗都扔了。他把半碗还有些许热气的姜汤端给宋建华,拿出带来准备除夕之夜共饮的白酒为他搓揉脚心。宋建华靠在床头默不作声地看着他,嘴唇颤动,泪光闪闪,
“盖着被子睡一会保证好,我娘教的。”陈西平给宋建华盖好被子,坐下来又为吃什么发愁。屋中央的牛粪高耸云端,把昏暗的灯光挡住了一半。摇摇欲坠的木桌上堆放着十几本农业书籍,写着“赠宋建华同志那曲工作纪念”的一对暖水瓶只剩下孤零零的一个。一个破凳子旁有几个纸箱,里面装着几件脏衣服和烂土豆。墙角几个木箱到是干净整齐,里面全是叫不上名字的花花草草和种子。陈西平说:“过的啥日子,猪圈不是猪圈,牛棚不是牛棚,我家狗窝也比这强!”
“饿,用牛粪烤个馒头给我!”宋建华摸摸肚子。
陈西平夹起牛粪闻了闻,怎么想都不是滋味,随即扔在地上。宋建华坐起来教他点燃牛粪,说抽屉里有个馒头。陈西平看到半块馒头躺在一个铁盘里,旁边还有一袋开封长毛的榨菜。他拿起馒头捏了捏,硬梆梆的像是水泥做的。关上抽屉突然想起在路上没吃完的烧饼,就翻出来放在烧红的铁皮上。
生了火,房间顿时暖和了许多,加上一碗姜汤下肚,宋建华有了精神。他靠在床头,捏着由于严重缺氧和缺乏维生素凹陷的指甲,“有了炉灶的温暖就有了家的感觉。”升腾的烟灰弥漫开来,他咳了几声。“牛粪烤土豆也好吃。不过,上次烤了一个舍不得扔的绿土豆,差点要了我的命!”
陈西平把饼子翻了个面,盯住炉火憋了很久,终于忍不住问:“你孤独吗?”宋建华看着被牛粪熏得黑黢黢的墙壁,“星星在夜空扎堆,永远不会感到寂寞,但要想当太阳就只能忍受孤独!”陈西平扭头看了他一眼,觉得他的话高深莫测,不好理解。宋建华又说:“一棵孤零零的草很容易被大风吹倒,但是融入草原就是宽阔无边、就是浩瀚无垠、就是希望和力量!”陈西平这回听懂了,但心里有些发酸。他闻了闻烤好的饼子,“全是牛粪味,怎么吃?”
宋建华说:“牛粪就是草变的,有啥脏的,你尝尝烧饼。”陈西平屏住呼吸咬了一口,还是想吐。他说:“回去吧,这地方真的不能呆。这次生病多亏遇到我,下回就是死了都不会有人知道。”宋建华说他为什么就不能说点吉利的。陈西平连连呸自己好几口:“我就是个乌鸦嘴,算我没说。可是,还是回去吧。爹妈要是看见你这个样子,心都碎了。你不好意思给领导说,我去说!”
“我看好一种羊,正准备动员牧民试养,你看木箱那些草种,是我整整一个秋天从草原上收集来的。准备明年试种一些,看看长势,挑出那些最适合草原生长的,再扩大种植。我走了,这些谁来做?”
“拉倒吧,在草原上种草?要种多少才够牛羊吃。你不是说要在草原植树造林,养鸡放鸭吗,我问你种的树,养的鸡呢?”
“树,三十棵漂亮的白杨树苗,那是我用一个月工资买来的,芽都没有发一个就全死了。还有托人捎来的一筐小鸡崽,没过唐古拉就一个个再见了!”
“哼!没人笑话你吗?”
宋建华从枕边摸出一个小本子晃晃,想说什么突然咳起来,嘴里的饼渣四处乱飞。他喘着粗气说:“听说有人在拉萨用温棚试种草莓,还真成功了。我想这里也一定能行。你看这里有的是阳光、有的是土地、有的是水源……”
“拉倒吧,你就不遗余力反复试验吧!”陈西平回头看见宋建华正失望地看着自己,立刻后悔刚才说了太多的“拉倒”。他起身拿走宋建华身上的衣服盖上被子,重新回到炉火旁把没吃完的饼子放在盘子里,又坐上一壶水。“我妈说,太苦了就回去!”发现没人接腔,知道他睡着了。他走过去拉好被子拿起小本子,发现上面密密麻麻记的全是羊、牛、草和土壤的数据。正要合上,突然看见了自己的名字。这是工资流水账,一个月120元的工资,除了给他家和自己家各寄30元外,其他都用于草场培育、牛羊种群的研究和试验上。有多余的也都捐给了当地的牧民,为他们买药、衣服和孩子的学习用具。原来是他每月给自己家寄的钱。陈西平看了一眼熟睡中的宋建华,感激中夹杂着心酸。
坐了一会,他把屁股下坐起来摇摇晃晃、吱吱呀呀响个不停的凳子拿到门外加固,顺带把刚才踢坏的门也修好了。他轻手轻脚拿起宋建华的脏衣服和自己送给他的那双棉手套,提着水壶走出去洗。看到压水井才想起刚才把所剩不多的水都倒进洗衣盆里了。拿什么做引水呢?他抓起铁柄想试试运气,可水没压出来倒是自己的手和铁柄冻在了一起。他不敢生拉硬扯,知道一扯就是一层皮。想喊,可喊谁呢?叫,更不成体统。正当他左右为难,一个男人笑了起来。他把带来的引水倒在陈西平手上,“你是才分来的大学生吧?”
“我是宋建华的同学,来看他的。”
“喔,是宋建华的同学,你好好劝劝他吧!他要在草原上种树、种菜、养鸡,还要发展鸡禽养殖、大棚蔬菜种植、草原蘑菇栽培……”
“他是有许多奇思妙想……”
“不是奇思妙想,是奇谈怪论、胡思乱想!他要是能种出西瓜、草莓,我们这些农学家还用得着天天嚼干菜、吃粉条……”他留下一长串笑声走了。陈西平也忍不住“哼”了一声:“种什么西瓜草莓,我看开一个冰棍厂最合适。天然的冷冻车间,不要电,不要设备,就是打水费点力气。”
洗完衣服,陈西平又去面馆给宋建华下了一碗酸辣面。之后几天,他为宋建华端水送药、洗衣做饭,陪他度过了一个冷清而温暖的春节。回到拉萨陈西平就去找王雪梅。不知何时起,这一男一女成了他心中最惦记的两个人。
放寒假了,王雪梅并没有回老家,而是继续为学生补习功课。刘子航本来是要回去过春节的,不知为什么也没走。王雪梅走进食堂,刘子航已经为她打好了饭菜。王雪梅说:“谢谢你,每天都为我打饭。”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何况我也要吃的嘛!”
“现在同学们都回家过年了,以后我自己来。”
“跟我还客气!”刘子航把筷子递给她。
“我们班的同学进步很快,多亏你帮他们补习功课。”
“不要天天把学生挂在嘴边,还是说说我俩的事吧!”
“我俩的事?”
“是啊。我们已经认识这么久了,我对你可是仰慕已久啊!但是,仅仅仰慕还不够,感情需要继续发展。”
“我的学生刚上高一,我不敢掉以轻心。”
“不要开口闭口就是学生,成家立业和教书育人不矛盾。”
“我真的没有精力考虑过多的。”
“你是在找借口吧?是不是对我还不满意呀?”
“不不不,我没有这个意思。你很好,很热心,我们班同学的语文水平提高那么快,多亏了你。同学们都说你……”
“我不在乎同学说我什么,我关心你怎么看我。”
王雪梅没有再说什么,俩人沉默着吃完饭。走出食堂刘子航拿出一卷红纸,“过年了,也没什么送你的,我自己写的一副春联,添点喜庆。王老师,我今天就算是正式向你提出这事了,希望你认真考虑。”
上联写着“蓝海启航鸳鸯比翼”下联是“红梅迎春桃李同心”。他把俩人的名字都隐藏在字里行间,真是煞费苦心。王雪梅想把它扔进垃圾箱,又担心他回头看见,便卷在手中。雪虽然停了,但空气很冷。几片枯叶随风飘来落在脚边,停留片刻又被更大的风带走了。没有褪尽颜色的枯菊被残雪包裹失去了灵气,一息尚存。一只独自觅食的小鸟停在光秃秃的枝头哀鸣两声,形单影只地飞走了。去年春节多热闹啊,大家把张浩天的小屋挤得满满当当的,可今年却这么冷清。昨天给张浩天打过一个电话,可他却是简短地回答:“很忙,在加班!”
王雪梅回到宿舍。打开张浩天的手绢,温暖瞬间弥漫开来。她想起青藏线上斜月清照,情窦初开的夜晚;想起坐在他自行车上在布达拉宫脚下飞奔,看雪花飘飞的情形;想起拉萨河岸和他乘坐牛皮船,艳阳高照的那一天……这些美妙而幸福的瞬间,无论何时想起都是心底最温柔的感动。她确信自己最初对他的好感已悄无声息长成参天大树,占据了自己整个心扉。她轻轻抚摸手绢上纵横交错的纹路,认定“一方素帕寄相思,横也丝来竖也丝”的诗句就是写给自己的。这张手绢并不是张浩天送给她的,更没有赋予它什么特殊的寓意,甚至他本人都可能把手绢的事忘到九霄云外去了,但这丝毫不影响王雪梅对他的思念和爱慕。尽管这种单相思令她异常痛苦,但她却心甘情愿为此痛苦,无怨无悔在痛苦中感受着这份甜蜜,在忧伤中体味着这一丝真情。突然王雪梅心血来潮,取出针线绣起梅花来。她要把对张浩天深深的爱一针一线缝进手绢里,融进生命中。她幸福地穿针引线,像春蚕吐丝。没一会,手绢就改头换面有了崭新的寓意。三两枝苍劲的梅枝在风雪中傲然舒展,如血的梅花在漫天雪花里娇艳绽放。王雪梅仿佛已经闻到四溢飘香,看见了满园春色。正当她浮想联翩时,陈西平推门进来。
“在家呀?”陈西平满脸通红走进来。他放下包袱看见针线,一脸惊喜,“你还会做针线活?”王雪梅赶紧收拾起来招呼他坐。陈西平坐个边还发抖,接过水杯低着头。王雪梅笑道:“今天怎么羞羞答答的,像个姑娘!”陈西平扭了扭,看见桌上的红纸,随即打开。“红梅迎春桃李同心。写得好!”正要打开上联,王雪梅卷起来扔在一边。
陈西平握住水杯没话找话。“去年过节多热闹,个个喝得东倒西歪的。今年可好,连个喝酒的人都没有。”见王雪梅没接话,他把水杯抱得更紧了。“你说致远他们也太快了,都结婚生娃了!”见王雪梅淡淡一笑,他好像找到了话题,“我妈生我时就是春天,本来给我起名叫‘春生’,可那天我妈从山上背一捆干草回家,刚走到院坝西头一块平地,肚子就痛起来,我妈一用劲就把我给生了。所以,给我取名叫西平。”见王雪梅“扑哧”笑,陈西平脸上的表情生动起来,“你是梅花开的时候生的吧?那一定是腊月的生日。”王雪梅“喔”了一声。陈西平一笑,玻璃杯“砰”一声炸开了。他赶紧站起来,说不是他捏碎的。这回,王雪梅笑得更厉害了。她把碎玻璃清理干净,问他吃饭没有。陈西平说:“我从工地带来了面和饺子馅,我们包饺子吧!”
“我不会擀面,只会包。”
“你啥也不用干,我全包了!”
“我这也没有擀面杖啊,怎么包?”
陈西平四下看看,说有办法了。他跑出门去,不一会提着一瓶泸州老窖回来。他把白酒倒在碗里,拿着空酒瓶说:“这个又光又圆,比擀面杖还好使。”不一会,俩人就在桌上包了一大摊猪肉白菜馅饺子。陈西平手把手教她怎么包饺子好看,如何下饺子不烂。他把一碗酒端给王雪梅,“我妈说,饺子就酒,越喝越有。”王雪梅咬了一口饺子,“饺子很好吃,形状也好看。”
“喜欢吃,以后我还给你包!”陈西平端起酒碗和她一碰,立刻感到撞出了幸福的火花。他的手不停发抖,饺子落在碗边。他夹起来塞进嘴里,“一穗麦子只有72颗麦粒,连一个饺子也包不了,可不能浪费。”喝了酒,话就多了,他讲起了自己的父母家庭,滔滔不绝说着童年趣事,还把去看宋建华的经过说给她听。“建华说了那么多草原梦想,我却一个劲说拉倒吧,一定伤了他的心!”陈西平突然停下来,看着饺子发呆。
“建华是个有志向的人,他不怕吃苦,一定会干出点名堂!”王雪梅给陈西平端来一碗面汤,坐在一旁继续听他讲宋建华的故事。陈西平发现喝了点酒的王雪梅很好看,脸色纷纷的,嘴唇红扑扑的,像老家快熟的山桃,忍不住把半碗酒全倒进了肚里。王雪梅看他吃完了就让他把衣服脱了。“什么,脱……”陈西平含着饺子说。王雪梅笑道:“把衣服脱下来,我帮你把扣子缝上。”
陈西平端着汤碗看着她,觉得她缝衣服的动作很像自己的母亲,屋里的灯火也同家里一样柔和而温暖。他一口气把王雪梅剩下的半碗酒全喝光了。临走,把没吃完的饺子端到外面冷冻,嘱咐她别忘了端进来半夜让狗叼走了。
送走了陈西平,王雪梅回身又捧起了手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