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没有“雨纷纷”但依然“欲断魂”的特殊日子里,我想起了一位已经离开的同事。这位同事还是我的师兄,可惜他的生命走得太仓促,在参加工作后的第八年,在孩子还嗷嗷待脯,父母还体弱老迈之际,三十岁的生命,于七月暑假的某个晚上,深夜,他突然心肌梗塞,抢救无效,死不瞑目了。当时我在广州,听一位第二天有去探访的同事说,当他们聊到妻儿老小以后的艰巨生活时,我的这位同事本来已经停止呼吸有八九个钟头了,但是那一瞬间他突然七窍溢血,血脸模糊。人们这才悔恨不已,赶紧停止关心身后人的话题。
这位同事师兄姓谢,敢吃苦,敢付出,且毫无怨言,一年到头一副笑呵呵的样子。学校委以重任,一直教两个班的高三语文,还担任班主任,语文组教学组长以及值日值夜的工作。所以,他很忙,经常以校为家,虽然他已经有家室,有小孩,孩子正是需要照顾的关键时刻,是个调皮的三四岁的小男孩。可是,学校的工作实在是多,杂碎,有时候,即使回家也是晚上十点多,所幸他家离学校很近,只有七八公里,而且他老婆也不是职场中人,只是一名家庭主妇,在家带着孩子,顺便做些能够赚钱的手工活,时间比较自由,这对谢师兄老说,也是一种坚强有力的支持,他可以心无旁骛地进行教学工作。
这位师嫂,我没有见过。听说他们两个人是在大学的校园里认识的。当时,师嫂的舅舅承包了学校的食堂,师嫂也就在食堂里帮忙,主要就是在柜台窗口前给学生舀菜,跟学生们有比较多的接触机会。我师兄喜欢卤猪肉,我师嫂恰好就是负责肉类这一窗口的。于是一来二去,两个人就熟悉了,我师嫂就故意每次多给我师兄一两块卤猪肉,也许就是这么点卤猪肉把我师兄给俘虏了。大学毕业后,他们决定在一起,遭受到了我师兄家人的强烈反对,甚至差一点就反目了,原因就是我师兄是大学生,在那个时候,高考还要再过七八年才扩招,我们这里又是落后的地区,大学生尤其是本科的大学生还是相当稀少的,是人才,是栋梁,是有铁饭碗的国家公职人员。可是我师嫂却没有文凭,没有固定的工作。家里人认为至少得跟同样有铁饭碗的公职人员结婚,怎么可以跟一个目不识丁的村妇?那个反对不是一般的坚决。可是,他们最终还是克服困难,战胜世俗,幸福地生活在一起,过着寻常的小日子。
谢师兄是在我参加工作第三年的暑假走的。同事打电话告诉我,我才知道的,起初我以为是在做梦,怎么也不肯相信,又打了两个电话,才确认不是梦,真的不是梦。
虽然跟谢师兄相处只有两年,但是却永生难忘。印象中,谢师兄一直是微笑着,虽然嘴角没有上扬,但是,本来就已经很小的眼睛更是成为一条线,几乎看不见了。
当时刚毕业,两个班的语文和班主任的工作,我那个班又是全校有名的不爱学习的班级,人数又多,有77个人,男生竟然有50多人,比较叛逆,非常难以管理,教育。对于我这个没有工作经验的人来说,压力相当大。经常是我到教室的一路上,遇到班里的任何一位科任老师,肯定会投诉不已,指责不断。课堂纪律差,组织纪律也非常差,每天最后一节总有一部分学生想尽办法要逃课,我必须时刻武装,时刻准备投入战斗。为此,只有周末才回家的我,每天都只能吃食堂,本来胃就不好,食堂的饭又比较粗硬,去晚了,又冷了,简直是没有办法下咽。所以,还没有一个月,我的胃炎又发作了,很不舒服,整个人备受打击。有一天晚上,夜自修前,住在对面的谢师兄就过来关心新老师新同事的我,我把工作上和生活上的压力和盘托出,连声音都哽咽了,估计眼眶应该是早就红的了。谢师兄听罢,立刻坚决地邀请我跟他们一同做饭,吃饭。谢师兄也是住校的,即使回家也是晚上忙完手头上的工作才回家,所以他跟另外两个同事一起轮流做饭,也是迫不得已的事情,当时饭堂的伙食实在是不敢恭维。很多住校的老师不是迫不得已,都是自己做饭,尽管这样一来更是增添了许多麻烦。我们新来的老师适应和熟悉工作都来不及,哪有时间做饭?现在谢师兄这么一说,我当然是一下子满口答应了。当时我不会做饭,也没有时间买菜,所以,一起吃饭的那一年,我都只是负责洗菜,洗碗这些轻松的事情而已,他们也没有计较,埋怨。师兄更是一直强调他们占了便宜,让小师妹当御用的洗碗工。
师兄不仅在生活上照顾了我,在教学上,也帮了不少忙。新老师每学期都要上教学汇报课,我第一次公开课虽然经过精心准备,可还是存在很多明显的问题。课后点评时,有几位老师是毫不留情地当着全组的老师批评了,虽然我知道这也是为了帮助我,可是我还是控制不住地有些伤心失落,估计中午吃饭时是有些食不知味,难以下手,谢师兄看在眼里,但是他没有说什么。等到我洗完碗,准备回宿舍休息时,他叫住了我,要我陪他喝泡功夫茶,其实是借喝茶的名义肯定和鼓励了我。那时候还很脆弱,外界的言论和评价对我影响很大,所以,谢师兄及时的鼓励,确实给我灰暗的天空洒下一点阳光,让我重见光明。
住校的我们有时候也会给自己找点乐趣,自我放松,自我调节。谢师兄最喜欢的就是叫些小食的外卖,比如炸溪虾,炸普宁豆腐等,然后自己去小卖部买一箱青岛啤酒,大家一起喝酒。印象中,师兄特别喜欢喝啤酒。有时候,夜自修后,即使一个人,师兄也会拿着一两瓶啤酒倒在沙发上,没有伴着下酒物,大口大口地喝着,好像很是陶醉,又好像不是。我知道他其实也是非常不易的,父母年迈,需要赡养;孩子又小,需要抚养。全家人的开销压在他一个人的身上,我们当时的工资又是非常的低微。正因为如此,学校给师兄安排什么分外的工作,师兄向来都是不拒绝的,他把这当做学校对他的另外一种照顾,他可以顺便挣多一点钱,他大概是累而不苦的。
第二年,师兄家里有些变动,他就没有跟我们一起吃饭了,经常跑家里,我们见面的机会少了很多。当时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事情,也不好意思问。后来我才知道,师嫂生了第二胎。虽然她不是公职人员,在计划生育方面比较自由,但还是很谨慎,小心。总之,师兄的压力是更大了,不管是生活上,还是经济上。但是师兄还是一如既往地眼睛眯成一条线。
有一次中午,他在宿舍里吃饭,没有关门,我就走了进去,发现他居然只是吃着白米饭,连浇点酱油都没有!我很是奇怪,他却告诉我,只是因为上了四节课,太累了,懒得炒菜。我也就相信了,可是后来一次次不小心地发现,(当时我宿舍没有自来水,必须经过他的房间去取水。)告诉我不是因为上课累的原因,是因为要拼命地省钱。为什么要省钱?为了盖房子?为了给大孩子交学费,给小女儿买奶粉?给老人看病?我不知道,我只是知道没有跟我们一起吃饭的他,变得特别节省,一点都不爱自己地节省。
于是有时候,我们会邀请最后一节有功课的他跟我们一起吃饭,为此,我们还特别加菜,象款待贵宾一样。他每次都是欣然答应,弄得我们很是开心,像是过节一样。只是我们发现,他不仅白头发越来越多,而且我们做饭的地方也只是在三楼,每次他一到达,必定气喘吁吁,需要好一段时间才能够平复,这完全不像三十岁的年轻人,即使经常没有锻炼,也不至于如此。后来,我们发现他的脸色也不大好看,不像熬夜的憔悴,倒是有些青白,缺少光彩。于是我们都劝他去体检,但是他每次都只是笑笑而已,没有说不,也没有说好。其实我知道,拼命节省的他肯定是舍不得去体检的,我们正年轻,谁会想到死?想到自己会死?估计那个时候,他的身体应该就是有征兆的,但是他没有放在心上,
可是,师兄就真的这么就走了,高考后,七月的一个深夜,十一点多发病,抢救无效。
任由她的妻子怎么撕心裂肺地呼喊,任由孩子怎么恐惧无助地苦恼,他没有再对我们微笑地眯着眼。
处理后事时,我们发现了他的存折上居然还有一万六千块钱!一万六千块钱,我们现在听起来,会觉得那是一笔小数目,甚至都不好意思把这个当做存款,充其量只能够当做家庭的备用资金。但是,在十年前,在我们的工资只有八百块钱的十年前,积攒这一笔钱至少需要两年的时间,而且是不吃不喝,没有任何开销的前提。可是,他要养家糊口,而且上有老,下有小,他一个人的工资省吃紧用能够撑住就已经很了不起了,他居然还攒下一笔不小的钱。每个人都很吃惊,没有谁,包括他妻子,都不知道这笔钱是怎么积攒下来的。
他走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学校老是有同事说梦见他又急匆匆地赶回家;梦见他又在独自喝着啤酒。我没有梦见他,可是每当我经过他曾经住过的房间,我总看见他眯着眼睛对着我笑,我也跟着笑起来。
我到现在还是很喜欢微笑,我的眼睛也很眯,也是弯弯的一条月牙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