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过一定教育的60后70后甚至80后几乎都绕不过《简·爱》这本书，尤其是相貌平庸而心气不凡的女性。
你以为，因为我穷、低微、不好看、矮小，我就没有灵魂、没有心吗？你想错了！——我和你一样有灵魂，和你一样有心，如果上赐予我美貌和财富，我会让你感到难以离开我，就像我现在难以离开你。我现在对你说话，不是透过习俗、惯例、甚至凡人的肉体，是我的灵魂在对你的灵魂说话；就像我们同样会墓地，站在上帝脚边，平等的——像我们现在一样！
这段话，只怕是那个年代作文里引用度最高的句子之一，开启了多少少女的平权意识，而那段浪漫的爱情故事，又曾萦绕在多少年轻人的梦中，简是标准的女神，罗切斯特是标准的男神。
然而，九十年代后期，对《简·爱》的评议慢慢转入另一个角度，从开始的零星的流言蜚语，竟演变快成主旋律的程度：《简·爱》成了“霸道总裁爱上我”的开山鼻祖，简从女神变成了玛丽苏。
1.
我第一次看《简·爱》时大概只有十一、二岁的样子，被简舅母家的红房子和洛伍德学校吓得不轻，以致差点儿不能抵达桑菲尔德庄园，好在那时小小的心灵对“名著”颇怀敬意，觉得始乱终弃总归不好意思。幸好到了桑菲尔德，和简同呼吸共命运地爱上了罗切斯特，是的，在我真正开始恋爱之前，我爱的一直都是罗切斯特。
在以后的几年里，《简·爱》一直是我的最爱之一，时不时地翻上几眼，重温男神的风采。
后来，偶然在图书馆里翻到勃朗特三姐妹传记，发现，原来，夏绿蒂曾有一段对她的老师康斯丁·黑格尔绝望的单相思，以至于她所有的作品中的男主人公都被深深地烙上黑格尔的印迹。《简·爱》则是印迹最深的一部，简是夏绿蒂，罗切斯特是黑格尔，唯一的差别是黑格尔拒绝了夏绿蒂，罗切斯特娶了简。我当时也十分绝望，写下了：
我是太了解文字的欺骗性了，我曾经爱上罗切斯特，在十一岁的时候，不过，很快我就知道，那不过是夏绿蒂.勃朗特在失恋之后的意淫产物。这让我无比伤心和绝望，我想，如果世上确有其人，就算我得不到他，起码我可以追求他、敬仰他、珍爱他，可如果他不过是另一个女人脑子里的幻象，我又如何去追求？
成见即成，重新再看《简·爱》就觉得夏绿蒂实在太过阴毒，得不到黑格尔，就把罗切斯特搞得又瞎又残。而且，什么平权意识啊，哪儿有什么男女平等，阶级平等，说得比唱得都好听，最终，还不是烧掉了罗切斯特的豪宅摔死他老婆，又给自己编出了五千镑遗产和一个一流的追求者，才安然踏实地坐在罗切斯特膝头调侃这个倒霉的瞎子？！到底我还是爱着罗切斯特，对夏绿蒂狠毒地残害我的男神无法释怀。从此再不看《简·爱》免得惹气。
2.
《牛津书虫第六级》里有《简·爱》的缩写本，本来犹豫要不要听这个滥故事，后来想想目标是学英语，又不是跟夏绿蒂治气，就听了。缩写本的故事最大的好处（当然也是坏处）就是，当把一段感情故事的线索提纯到了一个超浓缩的境界，当剥光了那些推挡迂回的枝枝桠桠，感情历程的实质就变得一览无遗。
就好像一座美丽的庄园，从大门口到屋前的小径穿过浓密的竹林杂木，莺啼燕语；跨过一条曲水流觞，再有一片花海，玫瑰缠藤，郁金香伫立，罂粟花翩然飞舞；中有精致的小亭，也许还有一架秋千在风中轻摇；小径左绕右旋，一时山穷水尽，一时曲径通幽，一路穿花拂柳，招蜂惹蝶，却不知哪条是去往大屋的正途。然而，到了冬天，树叶掉光了，花也谢尽了，水也冻结了，小径像地图一样清清楚楚。
剥光原著里长篇大论的情境渲染，我突然发现，我所挚爱的罗切斯特原来就是个专收痴情少女的恋爱杀手，他不仅把英格兰小姐玩弄于掌股，更像猫捉老鼠一样，把个情窦初开的简（和情窦未开时的我）抓得死死的，都成老瞎子了魅力还不减一分，反而让简觉得自己为爱捐躯捐得无比高大自豪、心甘情愿。这个调情高手，让简在有理想、有道德、有文化、有纪律外带有颜值的“五有青年”圣约翰面前瞎了心，说起他来总是一派明捧暗踩的口吻，拿这么高尚的人来挑逗老瞎子，跟老瞎子拿英格兰小姐挑逗她自己如出一辙，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3.
接着我想，我这种打开方式政治不正确啊。
十九世纪的英国，女人的地位跟未成年人一样，几乎无论做什么，都要有成年男人的许可，哪怕是有钱有身份的女人，也要未嫁从父出嫁从夫，好在那时的英国人对自由恋爱网开一面，如果能选到一个爱自己的丈夫，婚后的日子还能好过，要是选了个图谋女方嫁妆的丈夫，那女人的结局可就惨了：大卫·科波菲尔的母亲死了；劳娜·费尔利被送进疯人院，要不是被深爱她的画师沃尔特·哈特赖特救出来，肯定也是死路一条；对了，还有罗切斯特的老婆，疯死了！
同时，十九世纪的英国，上层社会与下层社会格格不入，贝内特家的两门下层律师和裁缝亲戚是上流小姐太太们的笑柄，害得达西使出吃奶的力量才开口向伊丽莎白表白。家庭教师这个身份，在那个时代是比佣人还尴尬的角色，主非主，奴非奴，大约是“穿长衫而站着喝酒”的那类人。
在性别歧视和阶级歧视都深入骨髓的年代，简·爱喊出“我们的灵魂是平等的”，这等见识和魄力，与经过了近百年平权运动却仍然满脑子男尊女卑的“霸道总裁爱上我”型玛丽苏完全不在一个层面上啊。
4.
在《英国小说》一书中，华尔特·艾伦称《简·爱》是英国文学史上第一部浪漫主义小说，因为这之前，英国小说中没有描写浪漫主义意义上的激情，那种穿透身心、汇合肉体和灵魂的激情。
——摘自王佐良《英国19世纪文学史》
简·爱的两位爱慕者，一个至情，一个至理。而简·爱自己是至情之人，所以她最终选择了至情的罗切斯特。
爱情的本质就是那春日里枝繁叶茂的庄园里的迷途小径，非要穷途之哭几次，才能修成正果。在冬日的庄园里，感情的小径一览无余，爱情也就不复存在。
使爱情升温升华的正是那些繁复的推挡迂回、欲拒还迎，像罗切斯特细心布设的一个个陷阱，像电影《情人》里，梁家辉那只犹犹豫豫爬向珍·玛奇的手。没有了这些，爱情就不是爱情了。
当然，这也说明，古今中外，擅长耍手腕的坏小子坏丫头在情场上总是春风得意，一身正气或端庄贤淑的“五有青年”在情场上的吸引力却并不那么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