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将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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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太活泼,太明亮

像一只装了五十五只小龙虾的网兜

还活着已热得通红

你举着它们在灯泡下看

看,中间有一只正在死去

死去的才会留下壳子

——爱




楔子:

蒋介石给宋美龄的情书这样写道:“曩日之百对战疆,叱诧自喜,迄今思之,所谓功业宛如幻梦。独对女士才华容德,恋恋终不能忘。”我虽普通小女子一枚,各方面不得堪比蒋公,但忆及从前过往,半生弹指一挥间,竟对蒋公此番告白感同身受。

我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班里来了一名转校生,他叫木杉。

名字彬彬有礼,行为却大相径庭。他顽劣异常,是我们班的混世魔王;他也家境优越,如宝似玉,深得老师和同学们的喜爱。我们之间,发生过很多细小琐碎的恩怨,可不知不觉,又成了彼此的初恋。只是,这是一场没有恋过的痴缠之恋。他在明,我在暗,又因毕业季的到来各奔东西,不复再见。

可有一天,在大学的校园,木杉却毫无征兆地出现在我的梦中。梦中的他还是儿时调皮捣蛋的样子,冲我坏坏地一笑。此后毕业、成家,为人妻母的日子里,我还是会偶尔地梦到他。同样的梦境,同样的笑脸,一而再、再而三。

醒来,一切都静下来,风静了,鸟也静了,那是一种没有呼喊的微弱与单薄。很长一段时间,我每天第一件事,都是坐在电脑前,百度一个叫木杉的男孩……

人们往往对初恋印象深刻,因为“第一次”本身就具备足够的仪式感。每个人的“第一次”都会不同,更不会停止,尽管圣经上说,日光之下,并无新鲜之事。


1.

从前,日光很慢。车,马,邮件都慢。从前的脚步很慢,从一个村子,到另一个村子,要走一天的时间。从前的爱情也很慢,慢得一生只够爱一个人。从前的日子很慢,很暖。裹在淡淡的烟火里,日日年年。现在快,快到每天早早起床,来不及说早安。现在快,什么都在更新换代,快到将生活扰得七零八落。现在快,快到我们总是回忆起以前的美,然后疯狂想念那纯净的世界。

现在快,快到很容易用鼠标左键去认识一个人,然后再用鼠标右键去忘记一个人。

一个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下午,我接到一个意外的电话。

“喂,您好!”

“请问,是依依吗?”

“是的,请问您哪位?”

“我是木杉。”

“木杉?”听到这两个字,我兴奋得一个高从床上跃起,“木杉?你是木杉?铁东小学的木杉?”

“是的。”对方肯定。

想来世间之事真是奇怪,有时候踏破铁鞋无觅处,有时候却得来全不费工夫。可不管怎样,兜兜转转,我与木杉终是联系上了。

刚准备跟他在电话里好好叙一番旧,木杉却说:“依依,咱班刚成立了微信群,把你的微信号告诉我,我把你拉进去,咱们群里叙旧吧!”

就这样,毫无征兆地入了群。不容人半点思想。


2.

这真是一个数字化的年代,手机在人们的手上,是生活的一个终极与另一个终极,在这个终极和那个终极之间,手机便呈现了它的全部。

看着满屏儿时小伙伴的名字,不是不兴奋的。可是,一下子却也不想说话。

太久的时间了。

太久的时间不仅造成了一大段的空间距离,漫长的时光中,岁月对于我们每个人进行了怎样的镂刻,曾经彼此熟悉,而后单独成长,大段的间隔又造成了彼此遥远的心理距离。

我不是一个主动出击的选手,于是,我决定做一个看客,慢慢寻找突破口。

可是,我的这种想法很快坍塌,请看他们之间的对话:

木杉:“大家都做什么工作呢?”

水皮:“我开货车。每天拉货从广州到汕头。”

凯:“我现在盘锦给人拔水稻,力工。”

木杉:“那能挣多少钱啊?”

水皮:“一个月3469。这个点儿了还没到家,还在道上跑着呢。”

凯:“一天300,早上五点就起床,晚上六点收工。”

木杉:“我在民政局。月薪2382。”

我好久没听到人们这样说话了,这么直接地问,竟也这么直接地答。

现在的社会,两人方可促心谈,三人便是小社会,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了。人际关系就像打麻将,要紧盯着上家,严防着下家。可是我的发小之间竟如此“口无遮拦”,一下子缩短了我预先架设的心理距离。

更重要的,木杉是这样风趣的吗?看他和水皮之间的对话,总是把皮糙肉厚的水皮衬托得更加的笨嘴拙腮。

我躲在屏幕背后,常常捂着嘴偷笑。可每每,又被水皮逮着个正着:“依依现在指定拿着手机偷笑呢!”

一团友爱的气氛,那是清晨阳光的味道。


3.

过去人们说起经年不变的友情,总是喜欢用地老天荒来形容。其实,只有坐在春天的河边,一只脚插进水里,一只脚插在沾满了泥土的鞋子里,人们才会酝酿暖老温贫的生活。怀旧,一时间成了我们这些80后的集体症候。

男生们说起他们偷瓜打架的往事,说有一次为了帮木杉出头,跟隔壁班的刺儿头干仗,可鬼灵精木杉却先溜之大吉;他们还说放学后最喜欢的事儿就是去木杉家玩游戏机。水皮的更逗,有次淘气地爬上自家房顶,被邻居曹微看见,曹微抬起头就破口大骂,曹老刁的外号真是名不虚传……

我津津有味地听着,脑洞大开,有些故事我知道,有些还是头次听闻。许多的事物,想来之所以有味道,便在于它们身上隐隐约约的东西上面,譬如冬日取暖的一勾炉火,我说烧坏了我的棉袄,刚刀说烧坏了他的棉袄,曹微也站出来说烧坏的明明是她棉袄……每个人的记忆都是独特的,却也是残缺的,只有大家一起,才能将过去严丝合缝地拼补。

而交流照片,不禁让人感叹岁月真是一把杀猪刀啊。看着小伙伴们集体发了福的肚子,饱受岁月摧残的面容,我宁愿在他们孩子身上找影子,小伙伴们成熟了,可下一代却完好地继承了他们孩提时的面容。

借此,我也偷窥了木杉的生活。虽然没我想象得那么好,但是过得也不差。暖老温贫的小幸福。毕竟,想象只是想象,带着梦幻的神奇力量。

值得一提的倒是刚刀,这个最缺少道德感和绅士风度的男生。小时候,男生都是象征性地跟女生闹,可刚刀却寸步不让,寸土必争。即使毕业分开,大老远看见我,也要紧蹬几下自行车追到我,只为吐我身上两口唾沫。对此,我一直耿耿于怀,记恨在心。可是现在,无论你跟他怎样发狠、报复,他的回复一直和颜悦色,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温顺姿势。在群里不小心说了一句脏话,也吓得大惊失色,马上捂嘴道歉。

岁月更迭的不止是我们的身材与面容,还有那颗嫉恶如仇的心!

我已经好久不知快乐为何物了。记得上小学时,我必须两手紧掐大腿,紧咬嘴唇,以便不致在上课时因为听到一句滑稽的话、看到一个可笑的动作而忍不住笑起来。那个时候浑身好像装满了欢笑的火药,随便一件芝麻大的小事,一点点的小火星,都能轻而易举地使欢笑引炸。最近,这欢笑又轻巧、自然地从喉咙里发出,轻轻一摇,它就连珠炮般从嘴唇滚落。

可是另一方面,同一段历史原来可以有很不同的版本,一个属于历史的人物也可以有多种归宿。

关于爱情,我一直以为山是云的故事,云是风的故事,木杉是我的故事,可是现在我却觉得,我并不是木杉的故事。


4.

一个作家把他写的书修改再次出版,即使因此增加了诗意,也肯定会对作品有所破坏。我们往往喜欢接受一开始的印象,我们天生就是这样,即使是最荒唐的事,也会让我们坚信,而且立刻就印在大脑中。如果哪位挖掉或者清除这些记忆,简直是自讨苦吃,罪有应得。

班级群还原了我们的小学时代,木杉仍是最活跃的那个,到哪儿都跟人打成一片。只不过儿时打闹论腿,现在打字靠嘴。可有一次,木杉在群里跟同学打趣说,他小时候就喜欢依依和曹微。

看到这里,我怔住了。虽然事隔多年,木杉已远不及我对白马王子的认知,可他随意篡改历史,忤逆我的记忆,让我感到十分不爽。于是,几次之后,我忍不住地跟木杉走了私:

“你小时候还喜欢过曹微啊?”

“没,只喜欢你一个啊!”

“可是,你为什么总是把曹微粘连在一起?”

“现在年纪大了,不喜欢暴露真实的自己,开开玩笑让我轻松。”

“哦,是这样。”

“可是依依,就算我喜欢你,咱俩也没怎么样啊?哎!这群要是十年前成立,那该有多好!”

十年前成立有什么好?我的十年前刚刚大学毕业,四处找工作,也四处碰壁,理想几番坍塌,清醒地认识到现实之残酷,“我可不想回到十年前,我觉得这群建立得刚刚好,若以时间论,反倒还早了些,如果再晚个一、二年那就更妥帖了。”我的生活渐趋稳定,幸福与日俱进,晚个一、二年,我不至于更迭得更老,反而会随着岁月的沉淀,更具成熟美。

没想到木杉却抢白了一句:“看来你压根儿也没相中我呀,白说了这么多。”

“怎么会,悄悄地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小时候的白马王子是你!”我的心情平复了,却又调皮地撩拨起木杉。

“要是早成立十年,我一定会努把力追求你,可是现在说啥都晚了,咱俩要是初中也在一个学校,那该有多好,那样我的人生就没有遗憾了。”他倒愈来愈认真。

“切!初中你不是找了个小对象,我都听说过。”我揶揄道。

“在你之后,我的确又移情别恋了好几个。可我不知道你喜欢我呀,初中时,我还去你家找过你呢。”

初中还来过我家?这可是个新大陆,我的全部神经都警觉起来:“此事,我怎全然不知?”

“你除了学习还知道啥?想你的时候我就去你家,可是一次也没见到你。”

“那为什么不等等我出来呀?”听到这儿,我都着急得直跺脚了。

“出来了又能怎么样呢?”

……

时间就在这一刻静止了。我发现我难以再无动于衷,开始认真了起来,不能再跟木杉插科打诨地说话了。

刚刚步入初中,我也曾想念木杉的呀。我不知道木杉曾几何时出现在我家的后门口,那时那刻的我在哪里,正做着什么,虽然我们见面也不会说话,可是也好过不见。他独自一人骑着自行车,跑了几里的路,默默地,只为看一眼我空空的窗。对于一个十四岁的少年来说,他需要这份折磨。空与不空,全是他自己的事。

有的爱可以被表达,山盟海誓可以让海枯,让石烂,可有时候,浅吟低唱比声嘶力竭更有力量。

那是更深层次的东西,有着男人的深沉与厚重。


5.

在我叙述木杉的时候,我还忽略掉两个人。

一个是水皮,想必大家已从上面的只言片语中悟出了些什么,另一个是日生。他们曾经在我的生命中,如我的很多爱慕者一样,一闪而过。

水皮也是个“小淘气”,可他是我追打的男生中从不还手的一个。

记得有一次追着水皮跑出去很远,好容易捉住,一鼓作气地打了他二十多下,可水皮却只是低着头,一脸的合作表情。我正纳闷着,水皮怎么还不还手,恰巧这一幕被哥哥班的同学看到,她异样的眼神盯着我半天,道:“依依,你怎么那样打人家啊。”我被说得无地自容。水皮的任打任挨,生生把一场原本是正常的打闹演变成我对他的霸道欺凌。

真真是可恶。

很快,水皮辍学。只因当时的班主任太过严厉,一次水皮在被老师教训时竟胆大包天起来反抗,当然,反抗的后果是体罚的变本加厉。但水皮的反抗行为却给我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要知道,小时候,老师在我们心中简直是天一般存在,神圣而又不可侵犯。这之后,水皮果断辍学。在我们当时的农村,辍学是常事,父母很少管制。

升入初中,我还见过水皮一次。他和几个臭味相投的小伙伴一起,恶作剧 地放掉了我们学校几乎所有自行车的气。待放学时,发现我的也在瘪气之中,迎面撞见水皮,他立刻明白了缘由,着急地跟我说,等我,就几分钟!那一刻,我似有所悟,心里真是又气又急。果不其然,不一会儿,水皮便满头大汗地跑回来,红着脸,塞到我手中两个气门芯,然后又慌忙地跑开了。

望着水皮的背影,我恍然发现了他喜欢我的秘密。

再来说日生。

日生个子高高,坐在我们班最后一排。他话不多,在我的印象中,日生一直是一副沉思者的模样。他是一枚标准的“好学生”,作文很棒,可性格却稍显腼腆,见到女生,常常不敢直视对方的眼睛。可这,并不影响日生喜欢女生。只不过这种喜欢跟他的性格一样,显得分外的绵长和内敛。

直到小学毕业,我才了解他的心。他送我的毕业明信片是这样写的:

“风雨的街头,招牌还能够挂多久,

听过的老歌,你能记得的有几首,

交过的朋友,

知心的有几个,

我怎么能够让你孤独地这样走。

这世界啊,越来越多的陷阱,

越来越冷的感情,

当你全部都失落,也从不退缩,

记得最后,还有像我这样的朋友。”

这是一首谭咏麟的老歌,现在看来这首歌词含蓄得看不出任何暧昧的成分,可在当时那个年代,这简直露骨极了,分明是在说“爱”。一时间,又在班级里乱成了一锅粥。

小学毕业,我和日生纷纷进入了同一所初中,而后,又步入同一所高中,但没再同过班。尽管如此,我也很快就将他忘记了。

临近高考,却意外地收到日生的来信,信的署名是我的哥哥。信里嘱咐我哥一定要看好我的学业,这样才能有机会考上好的大学。记不清楚信的具体内容,只记住了当时又气又恼的心情,不仅私自给我写暧昧不明的信,还辗转寄给我的家人,叫我当众出丑。第二天晚自习,我拿着信怒气冲冲地找到日生的班级,把他劈头盖脸地“教训”了一通。

想必是受了内伤了。


6.

那次走私之后,木杉就变了。我们的谈话,似乎给了他很大的信心。他开始越来越多地在群里吐露心声。爱我的心声。

不止木杉,在他的带动下,我的粉丝诸如水皮、日生,也纷纷出列,在群里比学赶超起雄性荷尔蒙来,一时间,我成了一个众星捧月的明星。

水皮:“依依今天咋还没出来啊。”

日生:“估计她现在正整孩子写作业呢吧。”

水皮:“作业早该完事了啊。这个点儿再不出来都该睡觉了。”

日生:“哦,那不晓得今天她还能不能来群里说话了。”

此时此刻,时针指向22:00,其实我一直都在注视着屏幕,关注着群里的动态,只不过,我在不露声色地潜着水而已。其实我也跟他们纳闷同样的问题,只不过我思索的是,此时的木杉哪去了?往日话唠一样的他,今天可还是一句话还没说。

直至有了困意,木杉还是没有出现,我掩饰住内心的失望,进群里发了一个休息的口令:“睡吧,群打烊!”

这时候,奇迹出现了,木杉就像是我的复读机,一模一样地粘贴了我刚刚说过的话:“睡吧,群打烊!”

群里一下子沸腾了,吃瓜群众纷纷抛出他们的小脑袋瓜子,异口同声地呐喊:“这是什么情况?这是什么情况?”

水皮则躲在群内一角,委屈地发出微弱的呼喊:“你们不带这样玩的。”

我在屏幕的这一端,不由自主地笑了。木杉真是顽皮,用这种出奇不意重新俘获我的好感。

不止如此,这个木杉,还把他的群昵称修改成了贰贰。美其名曰:依依不是自称咱姐嘛,那她叫“一一”,作为弟弟,我当然叫“二二”。

不是不快乐的。

突然想起小时候木杉他们恶作剧地解剖卫生巾时,那位女生说的话:“木杉真不要脸!”


7.

几天工夫,我们的小群就如同一个超载的飞机,亢奋得横冲直撞。这种态势下,很快,有人提出见面。

在北京发展的曹微要回老家一趟,木杉很友好地表示要尽地主之宜接待一下。于是曹微顺势振臂一呼,以为会应者云集。可见面程序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顺畅。

非但没有一蹴而就,反而还一波三折。

曹微抛出见面话题后,群内瞬时出现短暂冷场,继而,话痨缓慢地、陆续地减少,可曹微开脱说,大家工作都忙,不一定及时在线,不回信息很正常,大家把电话在群昵称下备注下,到时我们电话联系。

可消失的话痨仍旧是消失的状态。

见面,毕竟是比网络要复杂许多的事情。

集结了几个“好事之徒”后,大家终于奔向了木杉所在地。距老家一个小时车程的市里。

虽然木杉早已远离富二代的范畴,但他还是很“富二代”地热情地招待了大家。一顿晚餐,吃出了一日三餐的效果,先是大餐,而后烧烤,然后K歌,之后再喝粥,最后,还妥善地安排好了住宿。

我变成了一个冷静的、会冷眼旁观的人,像一个成熟的果实,平静而又沉甸甸地挂在那里。

参与者们现场直播了整个见面流程,尤其是水皮,更是发了很多热血沸腾的视频画面。看着“活生生”的儿时伙伴,一方面我感到无比的亲切,另一方面,又有一种难以言说的疏离。我还看到木杉挨个跟大家拥抱,紧紧地拥抱,包括曹微。我看得出拥抱里面蕴含着的情感,那是一种无法言说的深情,同时,我也读到了拥抱中对岁月无可奈何的无力。

一个城市和另一个城市很容易在某种情境中被混淆。我在相隔几个城市的另一端望向他们,恍惚中看到了年少的他们,同时也在他们身上看到当年的自己。那一瞬间,我觉得我所在的地方就被彻底地置换了,它轻而易举地变成他们的聚会现场。

木杉的邀请之列并没有我。

我和他,从没提过见面的事。不光是隔着两三个城市的距离,而是,我们都暗暗懂得,见面可能会有后果。

后果有两个:失望,或希望。希望会是痛苦的,这等待已经跨越了二十多年,此刻的我们早已面目全非,成家立业,还有见面的必要吗?但更惧怕的,是失望,是那相见的时刻,两人突然发现一场好感原来竟是一场笑话,彼此竟是这么个不值当的人,如此乏味,令人生厌。

失望会来得很彻底,从此我们踏实了,都不会再做梦。梦中见到的,曾是十二、三岁的彼此,失望会以三十二、三岁的彼此去更替。更替一旦失败,我们连梦也失去了。没人去梦一梦,大概就是死亡的开始。

那天他们见面,我发了一条朋友圈:求百事之荣,不如免一事之辱;邀千人之欢,不如释一人之怨。


8.

没见木杉,却接二连三地见了水皮和日生。

说来也巧,水皮的姐姐家住在我的城市,他来姐姐家省亲,于是,我们的见面就变得顺理成章。

见面之前,水皮请求我说,让木杉也一起吧,凑个伴。我很了解水皮想用木杉抵消掉些见我的紧张,可他的“无理”要求仍然被我“无情”地拒绝了。倒是日生看穿了我的小九九,“先拿水皮练练手,感受下见发小的心情,然后把最好的状态呈现给木杉。”

丫真是读出了我的心声啊!

见水皮本是顺水推舟,因此对于和他的见面,我只存在淡薄至极的一点兴趣,这点兴趣仅够维持和他瞎逛瞎谈。我带水皮参观了我们这的标志性建筑,吃当地特色小吃,山南海北地闲聊。拍照、视频,记录了过程中的很多,却和水皮的谈话没有一个字进入我的意识。他咯咯笑时,我知道此时是该笑的,便也咯咯地笑。

可是很快,我便找到了我的兴趣点。

水皮刚刚见过木杉。于是我们之间的大部分话题,都被我巧妙地引到木杉。十几岁的木杉,二十几岁的木杉,恋爱的木杉,结婚的木杉,水皮相当配合地说了那么多我不知道的木杉。

的确,见面比微信更有实用价值,而且多得多。

可就在水皮快上车的那一刻,我却突然恋恋不舍起来,而且,一下子又变得特别地不舍了。人们总在得到的时候不去珍惜,反而在快失去的那一刹那,才秒懂人生的真谛。世间之事,总是这么无常,儿时我们一起长大,而后二十多年音讯全无,此次莫名地相聚,短暂的相处后,又要面临残忍的离别,下一次的相逢,不知会在哪一年的哪个时候,更悲哀的是,我们,还有没有下一次的重逢?

我也感受到了水皮的不舍,我们连告别都变得心不在焉了。时间啊!拜托,您,能走得慢些、再慢一些吗?

水皮上车,转开身的一刹那,泪水就情不自禁地顺着我的眼角汩汩流出,很快,又呈井喷之状,泪点很高的我,就这样突如滔滔黄河之水决堤了。我哭啊哭,前所未有地、歇斯底里地哭。我在想,我这是怎么了?工作中,被同事踩踏,没人撑腰孤立无援时,我没有哭;相信朋友,助人于患难之中,可朋友发达之后却背信弃义,我没有哭;可是,我却因为一个无任何交集的发小的见面而将自己弄哭了,而且哭得这样一发不可收,哭得自己都不了解自己。脑子里突然想起曹植的那首诗:“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对于见日生,值得一提的,倒是对自身容貌的再认知。

我给自己的人设一直定义为“貌美如花,青春不老”,可日生一见面就给我迎头一击:“原来照片都是照骗呀!”

很长一段时间,这句话都耗费着我大量的死钻牛角的脑细胞。

我知道,当我走向日生的时候,我的脸无情地展露着岁月的风霜,眼角的皱纹、下垂的眼皮、枯燥的毫无生命力的头发和比之过去臃肿许多的身材(当然,都是相对论),然而,改变的是岁月,是面容,而不是我的心。所谓的美,是一种很个人化的感觉和角度,它与花儿没有关系,与人的脸蛋儿与身材的高矮胖瘦统统没有关系,只与人自然的行动和这个行动所代表的觉悟有关。

那是一种情怀,儿时的情怀。

“纵使现在的你不是三十二岁,而是五十二岁,举头望明月,低头(仍旧)思故乡。”木杉如是说。


9.

这段时间,我成了那种上帝的宠儿,仗着漂亮的脸庞和青春的残余魅力取悦于人,从屡试不爽的感觉生出自信,而自信心又进而转为任性。对于群内绝大多数没有正当职业、长年打工的同学来说,我肤白貌美气质佳的白领形象,存在即是不啻功德无量的善举。上帝把如此美妙的自信与力量都赋予了我,我便迈着胜利的前进步伐,裹挟着灵魂轻捷和生命活力的劲风,不可阻挡地进入众人的心田,赢得大家的好感。

我在群里优美地走着,美得像夜色一样。

木杉说:“谁和你在一起,都充当着你的绿叶。”

这评价太完美了,谁能担保我仅获得民族美德而断净民族缺陷?我不敢当:“千万别把我想象得那么好,所发的图片都是百里挑一。”

不只木杉,其他同学也几乎把所有的赞美之辞毫不吝惜地给了我:“依依现在返老还童了吗?不仅人长得好看,声音也这么好听。”

木杉却占有欲很强:“我爱依依,依依是我的,谁都不许和我抢!”

于是,有挑衅者道:“你爱依依,那你的媳妇呢?”

这真是一个不好笑的笑话,虽然我不赞同木杉这样高调表白,可调皮的我也忍不住打趣木杉,“咦?我也很好奇这个问题的答案。”

本欲坐看木杉如何挖坑埋自己,没想到他却小窗我说:“我爱你,可是我不能跟你在一起。

即使你现在再完美,可我爱的只是记忆里的你;也许小时候的你不完美,可在我的记忆里,我一直爱着你。

等咱们见面,哥带你去喝酒,完事儿跟哥走……”

木杉的话像崩爆花的锅炸开一样,看得我惊心动魄。最后,我的小心脏几乎都停止了跳动。木杉这性格也太直接,直接得近乎奔放了。君子之交淡如水,唠唠嗑贫贫嘴,仅此。我跟他,从未想过那么深远。我责怪木杉说:“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今儿这是喝了多少酒?”

“我就是爱你,想你。”木杉继续。

“你再这样说,咱们以后没法说话了。”我义正辞严。

“爱你没有理由,我知道我没有资格爱你;可是不爱你也没有借口,不爱你就是伤害自己。我的心,已好久都没有这么疼了。若现在我没有家,早就去找你了。可我们这个年纪,先是为了父母活,而后又为了孩子活,再然后还要想想自己的媳妇,哪里还有自己。想一想,我自己都想哭。对不起,依依,今天喝多了,对不起!”

木杉的气息火一团直逼我左右,分明是一种进犯了。可是我却再也说不出一句责备的话。我感受到木杉那思念的细胞之强烈、凶狠,每个都在极苦的期盼中鼓胀得要裂开。

一件看不见的事情在乱,在那里绕成了一团乱丝。

道德冷硬简单,而人性柔软复杂。有些情感在道德规范下是不道德的,可是谁简单粗暴地规定了何为道德?

我又何尝不在思念?我的青春那么长的一段成长消耗在那里,曾被那曲折的诱惑领着,把一份雌性的简单实现变得那样崎岖,现在又变得那样丰饶和充满意外。

可是我想你了,也不能对你说,就像开满梨花的树上,永远不可能结出苹果;我想你了,也不能对你说,就像高挂天边的彩虹,永远无人能够抚摸;我想你了,也不能对你说,就像火车的轨道,永远不会有轮船驶过。


10.

最近所有人都发现我的神情有一点异样。有时会不着边际地来个微笑。笑多半在人家讲到一半的时候。于是讲话的人就很不舒服,有点音乐的节拍打的不是点、打在半腰上的感觉。比如同事们一起吃饭,有人正讲着话,我忽然笑一下,让同事担心他的脸是不是碰上番茄酱了。而且,我的口音出来了一股侉味。那侉味曾是我工作、生活中一直在努力抹杀的。

没有比相思更美的,相思就像手中飘着的线,一头没拽住就飘下去了。

有时候,我面对着一个人,可是又觉得有一双不在场的忧郁眼睛,默默地注视着我;有时候,我在楼梯拐弯处停住,回头,像是遗失了什么东西。渐渐地我明白了,我在思念。有时候我跟自己做一个游戏:闭一会儿眼,再睁,窗台上一定会添个什么,添一只麻雀,添一团月光,添一片杨树叶子。我知道,这是我最猛烈的一阵想念。

有时候,洗澡的时候,我会突然慢了动作,举在下巴高度的手有一点晃。水流一条一条、清清楚楚淌过我的身体,水流有那么多想法,意图,淌过我全身,在每一弯处突然改变想法、意图,急转成分歧,我知道我的思念又发作了。

恰巧木杉来了信息:“干嘛呢?”

我大大方方地回应:“洗澡。”

“完事羞羞吗?”并配之一个低着头、红着脸的表情。

我生猛地回击:“滚!”成人世界的确远比孩童要世界要复杂及意义深远。

可木杉才不管不顾:“若是羞羞的时候,你脑子里想着的是我,我就掐死你。”

这还是头一次在我们在夜晚相遇。

昏暗中的我暗自奇怪,身体居然打开得很好,也是身体自己动作起来的。我惊讶这欲望的强烈:它从哪里来的?它从无数其他场合那里吊起胃口,从刚刚和木杉的谈话中吊起胃口,却在这里狠狠地满足。满足那永远不可能被满足的,所有无奈的、莫名的、罪过的胃口。

初心与正觉,永远是递进与推动的关系。

肯定原欲,才能理解欲望,没有觉悟的根之原欲,就不会有条理化的理性整合,就不会有歌舞,更不会有创造,有艺术,有科学……“落霞与孤鹜齐飞”是思考的结果吗?“秋水共长天一色”是理性的必然吗?

凡是遥远的地方,对我们都有一种诱惑,不是诱惑于美丽,就是诱惑于传说,即使远方的风景,并不尽人意,我们也无需在乎,因为这实在是一个迷人的错。


11.

可很快,画风骤变。

一天晚上,木杉突然在群里说:“我既然爱依依,就得给她自由。”

紧接着小窗我说,“依依,我不能爱你了。”

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什么意思,想让我把你从通讯录里删除吗?”

木杉不为所动:“我只有一个请求,别把咱班的群退了。”

我更糊涂了:“好端端的,干嘛删了你?”

那边沉默好一阵,说:“我媳妇不让我爱你。”

“就……这?”我迟疑着。

“你干嘛总这么较真?!”木杉简直是在怒吼了。

我高昂的自尊心受到了严峻的挑战,不由分说地删除了木杉。可是事后却又非常懊悔,我怎么就哑口无言地把木杉最后那句话听下来,就这么赌气地删了他。上一刻还爱得死去活来,下一刻就这么把不爱如此轻轻巧巧地说出。

百思不得解。

第二天的日子,过得又缓又沉。

我一遍又一遍地想着,我该是再问问他到底怎么了,可是又一遍又一遍地被否定。而我的思念也瘾一般发作起来。我去跟日生说话,去跟水皮说话,可一切只是徒劳,除了木杉,没人能在我身心引出这瘾。正因为我的内心写满期待,我更不能回去。再说,回去了又能怎样?暴露自己的如此在乎吗?回去了,也不能退避到孩童的形骸;回去了,甚至还会把我拽向无数种歧途。纵然我有木杉的电话,我的自尊心也不允许我再问。

面对木杉的绝裂,我也有一种凛然的决绝。

一天又一天的时间,像一根非常大非常大的骨头,光溜溜的,白花花的。我则像一只蚂蚁,爬上去,再爬下来,缠绕了。一般来说,蚂蚁是不会像狗那样趴下来休息的。我都能听见蚂蚁浩浩荡荡的呼吸。

宠爱过盛,终究是害。

如果你想探究什么是爱情,你可以去看看从大树的根茎上长出的小树,看看小牛随着大牛奔跑的快乐,看看朵朵白云牵动着的柔性棉团,看看太阳抛洒而下的缕缕金丝,看看月亮和星星装点夜空的温情……全天下的物种都在极尽所能地诠释着爱情的美好与眷恋。

可是,如果你想知道人类为爱所做的事,那么,请翻到报纸的凶杀犯罪版,保证你不会失望。爱情有多么美丽,它的力量就有多么惊人。不然,为什么要用玫瑰作为爱情的解语花呢?答:因为玫瑰带刺,刺会扎人。

爱情归根结底就是疼。


12.

一齐日薄西山的,还有我们的群。

这几天,整个群也寂然无声,空空荡荡,简直如同一座没有鸟儿啼叫的森林。

曹微来劝我:“去群里说话吧!”

“我不。我不理解木杉,好端端的,干嘛要我把他删掉?”

“为了你。”

“我?”

“他说心里那么爱你,怎么控制得住自己?长此以往,只会越陷越深,所以叫你删了他,让心里的永远属于心里。你不知道,你删了他后,他满眼满脸的泪啊!”

我对这个谜底的吃惊,不亚于受到地震的冲击。木杉以突然消逝来灭绝我们相处的可能,而且用了一个这么不利己的托辞,他对自己的属性,最终还是忠贞的。

儿时的我,没有爱错他。

想的话,我们还会相见;愿意的话,我们可以延长彼此的相识、相知。但我明白,主观与客观使木杉不想、不愿意再相处。已为人父的木杉以及一心一意奔波生计的木杉没有时间、没有精力做任何没结果的事。他要控制自己的欲望——最终保全我。他所能预期的行为使他对我们的交往很是忧心和举步维艰。

假如人类把十二三岁的爱当真,假如人类容忍十二三岁的人去爱和被爱,我想,人类永远不会世故起来。一个人十二三岁所具备的爱的能量该是他成年的很多倍。

让人快乐的事物最终却成为痛苦的根源,莫非必须要这样吗?

大一岁的日生像一棵好茂盛好茂盛的树,一直为我遮风挡雨。他常常忍着自己的妒意过来安慰我:“木杉对你的打探,就像我和水皮对你的打探一样,从未停止。木杉从未跟我走过私,可是最近却接二连三,都是问的你可安好?”

水皮也总是跟我汇报木杉的近况:“今天我们一起爬的山,他状态不错,你也要挺过来。”

何德何能,竟让他们皆无私为我?

还有曹微,总会贴心地复制木杉最近的朋友圈:“有一种酒,一点点就能醉人;有一种爱,一点点就能温馨;有一种人,一相识就难以忘怀;有一句话,不再打扰你了,有谁知道这句话的心?

自行车的后轮爱上了前轮,可是他知道自己永远都不可能和她在一起,于是他吻遍了前轮走过的每一寸土地,且默默地关注并陪伴着他……”

我更加想念木杉了。上班、休息,眼睛睁开闭上都是他。频繁的自娱中,牙缝里都咬着的都是木杉的名字。我也曾恋爱过,失恋过,可是却从来没有这样的欲罢不能。我的初恋,竟揣了这么大一颗善良的初心,让世界在我眼前充满痛苦的诗意。

我感觉自己开始老了,在我还没学会开车的时候就已经不喜欢速度了。坐着公交车行驶在回家的路上,公交车的速度既舒适又安全,让我思考起很多的事情。我记起儿时草的颜色绿得耀眼,我穿一条红色的裙子,衣袂飘动如一只蝴蝶。爱,毕竟是太过华丽的一件事。

人生是一场相逢,人生又是一场遗忘,最终我们都会成为岁月中的风景。

就这样,偶尔地,却又是注定地,我们从不同的地方再走到一块儿,碰见了,却又再错过。我想,这辈子,我真的再也见不到木杉了。





结语:

任何事情,只要时间一长,都显得格外惨忍。

木杉走了,且越走越远,我的生活很快又会有新的事物取代,可是,他带给我的记忆之深刻与弥足之珍贵,却是任何人无法代替。那些远去的声音、表情和气味是无法记录的。不止木杉,还有水皮、日生、曹微、刚刀……都会在以后的日子里不经意想起。想念,也会让我倍感温暖。只是,他们只能存在于我的脑海里供我独自回忆。每个人都是不同的。但随着时间的漂移,我们的属性最终一致,垂垂老矣,而后化为一缕青烟,汇成祖国万千统计表中沉默的数字。而之于我,他们永远是鲜活的。虽然终将远去,可我不愿忘记,遂用拙笔记之,纪念那匆匆而过的青葱岁月。

在写这篇文章时,那些细微如漠风中树叶颤动般的过去再度活泼起来,让我的手指能够像触摸键盘一样触摸到他们。或许这篇小说的情绪不够昂扬甚至有些伤感,但我认为这正是离别甚至是命运的底色。

感谢,曾经有你!



作者:

那一,有“东北小钢炮”等昵称,人见人爱,花见花开,车见车爆胎,哈哈^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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