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国境之南
1.
我出生于1944年的中秋之夜。农村有男怕初一女怕十五之说，我娘在我出生后两个小时血崩身亡。一家团聚变成满门嚎叫，因此我总被无情的谩骂成丧门星。
那个年代的吃食青黄不接，饥一顿饱一顿的我身子格外消瘦，姊妹八个，我是最小。幼时时光总是过得很慢，我时常躲在院子里的最角落处，我能和一个蝈蝈蛐蛐儿玩上半天。春季花香满园，风吹麦浪，我一直在那里跑着叫着，那是我最快乐的时光。
2.
我到了九岁才去念书，怎奈我生性好动，尽管我有足够的聪明，背得了书上的文章，不过先生好像并不怎么喜欢我，总是拿尺子打我的手掌心，我是个姑娘家，这样被打来打去的，总觉得给家里蒙羞，后来大大（父亲）知道了，并没有责骂我，只在抽完第三只旱烟的时候，故作艰难地问我还要不要读书，十二岁的我“一身正气”，说了句不。他那如释重负的神情让我觉的一脸厌恶。
我不知道这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唯一明白的是，反正学总是上不完的，我的大姐念了五年书，算是多的了，最后不还是被大大（父亲）那句：“女孩子嘛，早晚是要嫁人的，念那么多不中用的书有啥子用”被赶着嫁人。
我兴致冲冲的回到家里继续开始了逗蛐蛐儿的生活，然而没过多久大大（父亲）却吩咐三姐教我女红，我的性子太犟，好动，喜欢开小差，于是挨了不少揍。在最后一次大大（父亲）用家法伺候我以后，说“看我不打死你这个讨债鬼，妨死你娘，又来这里好吃懒做”。
破天荒的那次我没哭，从出生那刻我就知道是我的降临妨死了娘，所以一切我都要忍受，我不知道娘是用来做什么的，但是应该很重要。
3.
从那以后，我开始静心下来和三姐一起做女红，家里三姐是唯一不讨厌我的人，她偷偷给我藏好吃的，偷偷帮我打掩护，让我出去玩上一阵子，她是在整个十口（算上娘）之家唯一让我感受到亲情的人。
好景不长，没过多久，三姐被十里外的生意人提了亲，彩礼厚重，大大（父亲）在没有和三姐商量的情况下同意了这门亲事。
我唯一信赖依靠的人就要嫁人，结婚那天，三姐掩面而泣，我却哭的呼天抢地，好像再也见不到三姐了那样。
父亲坐在屋里一根接着一根烟抽，神情凝重，脖子深深的埋下去，再用力一唑，仿佛要将整个屋子吸进去，多年以后我才明白，他这一根根旱烟意味着什么。
我再见三姐是一年以后，她原本存在星星点点希望的眼睛变得更加暗淡无光，对于我的到来，她显得格外珍惜，她将多日珍藏的芋头拿给我吃，还有半块窝窝头，那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
即便是夏天，我仍能看见三姐裹得严严实实的脖子和胳膊，她躲躲闪闪的眼神说明了一切，我隐约看到她那原本瘦弱的胳膊上那充满血的痕迹。
商人重利轻别离，这话一点不假，三姐的丈夫的斤斤计较，稍有不顺心对姐姐便是一顿暴打，重要的是三姐与丈夫结婚一年还未生子，这在农村是天理不容的。他嘴里骂骂咧咧，“你就是我买来的，我想怎样就怎样。你这个不下蛋的鸡。”
三姐试过跑、逃，然而她无处可逃，她在惶恐中度日如年，后来母凭子贵，在三姐生下第一个崽子的时候，那个男人对她稍微有些改变，对，我是不愿叫他姐夫的，因为他不配。说到这里的时候我更加怨恨大大（父亲）。
所以我发誓，我一定不要重蹈三姐的老路，即便最后都要嫁人我也要嫁个对的上眼的。
4.
后来一次机会，我认识了孩儿他爹，就是我的老头子，那年我十六，老头子十七，他家太穷，大大（父亲）极力反对我们，说必要要拿来三十斤粮食和五十元钱才肯放我走，我苦苦哀求，大大（父亲）就是不松口，他说：“嫁出去的女娃，泼出去的水，我总是要把这些年你吃我喝我的给挣回来吧？”
后来老头子攒够了大大（父亲）要求的彩礼去接我，我的大大（父亲）拿着一个发黑了的镯子给我，说是娘的，要我当嫁妆，我知道那是我唯一与这个家有牵连的物什了，我拿出手绢，小心翼翼的将镯子包起来。走的头也不回。
大大（父亲）吩咐二哥三哥去放两个炮，没有敲锣打鼓，没有欢天喜地，哦不，欢天喜地的应该是他们，终于把我这个丧门星清理出门。
还未走远，我便听到二嫂三嫂为了争抢大大（父亲）刚从我老头子手里要的彩礼，两人高一声低一句的在吵，大大（父亲）在一边捶胸顿足，我心里大骂：活该你个老龟孙。
5.
老头子是这个世界上除了三姐对我好的人，也是我的男人，他给了我那个年代该有的婚姻形式上的从一而终和那个年代不该有的尊重与理解。因为人们固有观念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女人必须要依附男人的。
他知道我的不易，所以格外疼惜我，那是我不曾享受过的温暖和爱。
十七岁那年我生下我们的第一个女娃子，老头子高兴的不得了，逢人就说，说的多了，邻居也不耐烦，偷偷在私下里说：“不就是个女娃子么，说不定就绝户头喽（指没儿子）。”
接下来的几年我又生了三个孩子，一女两男。大儿子出生的时候是正午十二点，我的老天爷，这是吉兆，绝对是吉兆，我的大儿子绝对是要成大事的，我和老头子高兴的合不拢嘴。
我们小儿子出生在黄昏时分，太阳下山的时候，小时候的他格外皮实，总是不听他哥哥的话，给他哥哥抢东西吃，手心手背都是肉不假，可是我就是喜欢我的大儿子，他能说会道，三岁的时候都吵吵嚷嚷着说以后要让我和老头子天天吃肉，哎呦，我滴个乖乖，这是个孝顺的娃子啊。老头子旱烟吸的格外开心，我也对大儿子十分宠爱，把一切好的都给他，有半个白馍馍也都让他吃了。
我和老头子结婚的时候，有一间老屋，那间老屋一直存在至今，别看现在其貌不扬，那时候却是老头子家唯一值钱的家产。我心里想着无论如何，我得把这个房子留给我的大儿子。
至于小儿子他呆板木讷不知变通，总是傻傻的，成不了大气候，成不了就平常将养着。
6.
孩子小的时候我们过得太穷，总是吃了上顿没下顿，老头子还总是不在家，我的脸皮一向很厚，可是怎奈天天去借粮食总是不好的。
记得最深的一次是我又去亲戚家要半碗米，已经被借的生气的亲戚再没给我好脸色，当着孩子和街坊邻居的面把米洒在地上说，“给，这是粮食，你捡起来，捡起来就都是你的了，不用还，也不要再来了。”我一辈子也没有受过这样的屈辱，可是为了孩子们，我趴在地上一粒一粒将米捡起来，我忍了。
后来，孩子们渐渐长大，姑娘们纷纷嫁了忠厚老实的人家，我的心里多多少少有些安慰。
7.
我的大儿子在我和老头子的宠爱中变得不再乖巧，他已成人，却总是问我和老头子要钱，还说要做生意。
我偷偷将私房钱交给他，没想到两天他就回来了，他告诉我他大大（父亲），说钱给人骗了去，来吃饭钱也没了。然后又是好说歹说，要给我和老头子赚钱花。我的顶梁柱怎么可以受这样的委屈，我舍不得，我宁愿自己吃苦。
后来我终于知道了大儿子的职业，他确实有两份工作，赌徒和小偷。
我终于明白了他为什么早出晚归从来不见太阳，他害怕逼债人也怕变成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别人开始对我们家指指点点，可是我始终认为我的儿子是好的。
我的儿子在外人眼里是怎样的人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在我眼里就是那个可以成大事的人。
8.
后来两个儿子纷纷成了家，我用百十块钱将小儿子打发出去，让他另立门户，重新盖房子。我知道那钱是远远不够的，可是我到时候是为了享大儿子的福，小儿子一直都现在都是守着他那一亩三分地和建筑队，能有什么出息。
没想到大儿子儿媳是一路人，他们都是嘴上功夫厉害，说要给我和老头子这那，不过却在生下我的大孙子二孙子以后变本加厉，都靠老头子的养老金支撑起这个家。
大儿子儿媳开始争吵，和好，争吵，和好。不过多数时间大儿子有钱是不会在家的，他要去赌博，没钱的时候他开始偷，偷了几次被人抓个现行，他就不敢了，胆子小，这点还是随我。后来他开始在家偷，多的少的，偷粮食去卖，偷存折去银行取钱，我怕他受委屈，大多时候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糊糊涂涂，只要我的儿子还在我身边就行了。
小儿子慢慢的攒了积蓄，盖起了房子，日子开始蒸蒸日上，不过他膝下三个孩子，半大不小，我都替他感到力不从心。
9.
小儿子家有时候做好吃的，会想着我和他大大（父亲），我去的时候总是觉得尴尬，总是摆摆手假装不吃，然后找个借口去他们的屋子里，满满的塞上一口肉，解解馋。然后拿出我早已备好的塑料带子为老头子夹上两块。
我的眼睛落在他们夫妻的床头柜上，几张散落的光盘变得格外显眼，我凑过去看，满屏都是赤裸的男男女女，这是他们夫妻生活的一部分。
屋子外，小儿子的三个孩子在跑着跳着，他们夫妻二人在低头思语些什么，恍惚间，我觉得我做错了什么。
10.
大儿子是在那年年三十晚上回来的，我知道他不是赌博输了钱就是偷了别人的东西一直不敢回来，我赶忙把他迎进屋，给他煮了饺子。我叫他不要折腾，他说好。眼里嘴里都是心不在焉和不耐烦。
第二天蒙蒙亮我去叫他，掀开被子却不再有人，我匆忙去翻抽屉，在积攒了已久的过年的五百块钱不翼而飞，我知道大儿子拿走了。
四天后正月初四我的大儿媳妇踏上了北上的车再没回来，两年后，才知道她又在别处成了家，我不恨他，总归是儿子不好，这点我还是分的清。
大孙子在十六岁的时候选择辍学，我不是个文化人，但总觉得没文化是不行的，我和老头子都劝他，大孙子倒也懂事说，“爷爷奶奶，爸妈不在身边，我得挣钱给弟弟读书啊，我不能连累了你们。”
我听了以后心里暖暖的，这和当初大儿子给我感觉不一样，这更实在。
这样一个完整的家，在还没过完年的时候就散了，我变得不再像当初那般笃定，不再做白日梦相信大儿子会给我荣华富贵，我整日整日担心他的安危，担心这个家从此不再完整，头发在对儿子的与日俱增的想念中变白了。
11.
我就是在那时候学会抽旱烟的，我和老头子都是守着土地过日子的人，那年种的二分烟叶，让我甘之如饴，我思念儿子无果，开始在黄昏时分哭泣，老头子说：“老婆子，你不能这样子嘞，日子还是要过得，要不你抽口我这旱烟试试。”
我吓了一跳，不过随即静了下来，我心里已经没了希望，这大儿子一走，天下之大，却没有他的容身之处，我那可怜的娃呀。
我接过老头子说中的旱烟，一闻熏的我两眼泪，我屏住气试着嘴往上凑，开始的感觉是不舒服的，又苦又涩还呛得慌，不过慢慢的我适应了。
我学会了在傍晚时候坐在街口那个大石头上，望着大儿子回来的方向，深深的抽着烟卷。
我想着日子总会慢慢变好的。
12.
二孙子和他哥哥感情好的很，不过慢慢的开始贪玩，不学好，我的唠叨总让他烦的很，老头子也总是无奈的在旁边抽着烟，气的我吹胡子瞪眼。他开始逃学，抽烟，喝酒甚至也开始了偷钱。
我们那代人没有将钱放到银行的概念，好多钱放基金会的为了多赚利息最后都打水漂了，我还是相信钱揣自己兜里踏实。
那天早上我去路边打电话给大孙子告诉他弟弟已经三天没回家，我总是以为他去了网吧，不过回到家看见抽屉里我积攒了三年的八千块钱被翘了的时候，我心一惊，一拍大腿，不好要出事了。
二孙子找到了。
我发动了两个女儿的全家人和小儿子一家，最后在后坡的垄上找到了二孙子，他躺在一条溪流边，旁边放着一瓶农药，已经所剩无几。
在我和老头子以及全家人的苦苦哀求中医生用了最好的药并免除了部分费用，不过在半月后，二孙子终也没能活过来。
缴完医药费钱所剩无几，还要葬二孙子，我不得不吩咐女儿去寿衣店给他买最便宜的寿衣，去棺材店买最薄的棺材，那样可以省去很多钱。
葬了二孙子那天，她的姑姑们掉了几滴泪，我大声呵斥，“都不要为这个该死的讨债鬼哭了”还没说完，我的眼泪簌簌往下落。
家里瞬间安静了许多，管事人有条不紊的安排了后事，那晚我坐在床前，抽了一夜的旱烟。
13.
大儿子出去十年了，杳无音讯，儿媳改嫁，大孙子身处异地，二孙子也没了性命。
我感觉造化弄人，上天对我太不公平。
可是日子还得往前过。
我害怕老无所依，都说养儿防老，可我却是扁担挑水心挂两头，最后落的一头抹光，一头溜担。
我开始去试着讨好二儿子，这并不是我觉得二儿子好，在内心深处，他依旧不如大儿子那般能干。只是这样我们的关系可以变得不那么生分，到时候我和老头子有个头疼脑热他不会不管。
今年我已经七十三了，大儿子出去了十几年我也记不清楚了，我的容颜变得老了许多，额头上的皱纹变得像刀子刻过一样深。我走路的时候身子有些趔趄和佝偻，瘦弱的好处是老的时候可以变得比别人更健康一些，不过老头子就不一样了，他整日卧病在床，二孙子走了以后他也变得更老了。
14.
不过前不久，我在废品厂找到一份捡瓶子的活，还有老头子被照顾的钱，勉强度日。就算最后我没的吃，小儿子总归不会见死不救吧。
我是活不了多久的人了，人到这个岁数反而不再害怕死。
现在的生活回归到平静，我上午捡瓶子，下午扶老头子出来走走，去我们还种的田地里看看，然后时不时的抽只烟。
现在我喜欢极了那个味道，我想起了年幼时大大抽过的旱烟，我想起了老头子抽的旱烟和孙子偷学的吸烟，烟不是个好东西，却真的可以让我将所有得事情都吸进去，再吐出来，那感觉好极了。
日子这样过着算不上有意义，却是真真实实的生活。
我还是坐在街口那个大石头上，等着我的大儿子回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