顷在黄州,春夜行蕲水中。过酒家饮酒,醉,乘月至一溪桥上,解鞍曲肱,醉卧少休,及觉已晓。乱山攒拥,流水铿然,疑非人世也。书此语桥柱上。
照野弥弥浅浪,横空隐隐层霄。障泥未解玉骢骄,我欲醉眠芳草。
可惜一溪风月,莫教踏碎琼瑶。解鞍欹枕绿杨桥,杜宇一声春晓。
苏轼这首《西江月》词作于“乌台诗案”之后贬官黄州期间。政治上遭到严重打击,生活上感受到人情冷暖,内心的忧闷痛苦不难想见。但词人善于排解,常以佛道思想为武器,与逆境抗争,表现出一种随遇而安的旷达的人生态度。他常寄情山水,以诗酒自娱。这首词就是那种超旷随性人生态度的艺术化表现。
词前小序,不仅表现了词的写作背景和作意,而且本身就是一篇极率真、精美的小品。词、序并读,使人感觉有珠联璧合、相得益彰之妙。苏轼带罪谪居黄州,常有夜行饮酒之事,这次又“春夜行蕲水中”,在别人看来或为异行,在苏轼实为日常生活。苏轼作文如行云流水,任其自然;岂止作文,连整个的人生态度也是如此。看他夜行蕲水,过酒家辄饮酒,饮酒辄醉,醉了就乘兴月下漫游,过溪桥时感到需要止息,便于野外解鞍曲肱(弯曲胳膊当枕头)而卧,忘却身外万物万事,入甜美梦乡,一觉竟睡到东方放白。醒来时,则是“乱山攒拥,流水铿然”,目所见,耳所闻,恍若仙镜。于是,一切人世间的苦闷忧愁都化为乌有,好象身不由己地离开了烦嚣的尘世。这就是苏轼崇尚自然的生活情趣,也是他的人生态度:行于所当行,止于不可不止。这首词就是在此情此景之下写出来的。
“照野弥弥浅浪,横空隐隐层霄。”皎洁的月光下,一条涨满春水的清溪流过原野,翻起一层层的浅浪;皓月当空,远远的天际,层层霄云若隐若现。上前两句写作者趁着月色、乘着酒兴骑马而回。弥弥,指水流的样子,语出《诗经·风》中“新台有泄,河水弥弥”。开篇即动静结合,一写天地浩森,一写月光皎洁,营造出空旷而神奇的原野,引人入胜。
“障泥”一般垂在马鞍两侧,用来遮挡泥土。“障泥未解”引自《晋书·王济传》,王济的马遇到水不肯前行,等主人把障泥取下来之后,它才肯渡江。“障泥未解玉骢骄,我欲醉眠芳草。”意思是:马在溪水边驻足扬蹄,停滞不前,看着这样开阔壮丽的夜景,酒醉的词人忍不住想睡在芳草从中。“我”和马的动作,看似乖张,却愈发生动地衬托出美景怡人,反映出作者喜悦至极的心情。
过片二句,明写月色,描绘从近处观赏到的月照溪水图,更进一步抒发迷恋、珍惜月色之佳的心情:“可惜一溪风月,莫教踏碎琼瑶”。“溪”作一个量词,巧妙又无痕地把风、月与溪融为一体,并洗去了风尘世俗之感。“琼瑶”,是美玉,这里比做皎洁的水上月色。可惜,是可爱的意思。微风轻轻吹拂,溪中波光粼粼,水月交辉,真像缀了一溪晶莹剔透的珠玉。这里用了“借喻”的手法,径以月色为“琼瑶”。由于感情的挚浓,使比喻的客体升到了突出的地位,因而它的形象显得更鲜明,更生动。这种表现手法是从生活中来的,不背理,更不违情。月色皎洁,加之以醉人痴语,怪不得异想天开,这是“理”;十分珍惜美好的月色,这是“情”。“情理交至”,这就更巧妙地揭开了词人所追求的精神世界的帷幕。这个境界是极为幽美、静谧、纯洁的,如果有一丁点儿外物羼入,就会被损害,被践踏。此句以独特感受和精切的比喻,传神地写出水之清、月之明、夜之静、人之喜悦赞美。
“解鞍欹枕绿杨桥”,写词人用马鞍作枕,倚靠着它斜卧在绿杨桥上“暂憩”。这一觉当然睡得很香,及至醒来,“杜宇一声春晓”,春天的黎明又是一番景色了。这个结尾如空谷传声,余音不绝。妙在又将展现一幅清新明丽的画卷,却留下空白,让读者自己用丰富的联想去感受它。作者在词中不去写“乱山攒拥,流水锵然”的景致,而是通过描写杜鹃在黎明的一声啼叫,把野外春晨的景色作了画龙点睛的提示。这是因为他是从杜鹃啼叫声中醒过来的,由杜鹃之啼才首先感到这空山月明、万籁俱寂的春晨之美。词人真实地记录了他第一次难忘的感受,因而也就给读者留下了第一次动人的印象。
读完全词,我们可以感受到在这富有诗情画意的美景中,处处有“我”之色彩,景物成为塑造“我”的典型性格的凭据。词人不论是醉还是醒,是月夜还是春晨,都能“无入不自得”,随意而成趣,逐步展示词的意境。作者善于把意和境浑然凝结为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他把自己的身心完全融化到大自然中,忘却了世俗的荣辱得失和纷纷扰扰,表现了自己与造化神游的畅适愉悦,读来回味无穷,令人神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