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刚进入十二月，这座城市就迎来了今年的第一场雪，雪下的并不大，仅仅持续了一个上午，到第二天，除了一些草丛里还残存着一些雪迹，其余地方的积雪已经融化得干干净净。
但这场不大的雪仿佛是一个提醒，提醒人们圣诞节就要到了。初雪刚过，街道上就出现了许多和圣诞节有关的装饰，面带笑容的圣诞老人的头像、不大但很精致的圣诞树、红白相间的拐杖糖……行人脸上的笑容也比平日多了许多，城市里充满了欢乐的气氛，仿佛一切都沉浸在对节日的期待中。
包括小丑。
小丑这时正坐在马戏团的化妆间里，依然带着稚气的双眼盯着墙上被临时挂上的日历，计算着离十二月二十五号还有几天。
“……15、16、17、18，只剩十八天了。”小丑自言自语着
要抓紧时间了，小丑想。
小丑对今年的圣诞节已经期待了很久，准确来说，期待的是可以买下那条已经看中很久的红色围巾，在平安夜的晚上赶回家，把围巾作为圣诞礼物送给自己的妈妈。
那条围巾是小丑在陪马戏团老板购物时看到的，如果不是陪老板进去，小丑恐怕永远也不会进这种专卖奢侈品的店铺。刚进去的小丑立马被周围琳琅满目的高档商品迷住了，目光随着脑袋转个不停，一会儿这瞅瞅，一会儿那看看。突然，一条红色的围巾进入了小丑的视线，那是一条纯红色的围巾，围巾的两端连着几条流苏作为装饰，被高高地挂在墙上。
妈妈当年也有一条这样的红围巾呢，小丑突然想到。那时候的小丑也还不是小丑，只是一个七八岁的孩子。每次妈妈去菜市场买菜，他总要吵着一起去，然后妈妈总会给他穿上厚厚的棉袄，带上大大的帽子，然后自己围上一条带流苏的大红色围巾，两个人手拉手出门。后来，时间久了，那条红围巾就坏了，妈妈也一直没有买新的，每次冬天出门，脸总被寒风吹得红红的。
这条围巾和妈妈的那条围巾真像，一定要把这条围巾买下来，作为圣诞礼物送给妈妈。当时的小丑就已经暗暗下了决心，虽然围巾的价格很高，但多表演多接活，就一定能攒够买围巾的钱。小丑又在围巾前盯着看了很久，直到老板大声叫他才发觉该走了。
“妆化好了吗，该你上场了。”一名工作人员进来说道。
“好了。”小丑扶了扶自己的红鼻子，快步走了出去。
2
小丑所在的马戏团叫做梦幻星球，在这座城市是有名的杂技团，平日来观看表演的观众络绎不绝，到节日的时候观众会更多。
小丑在梦幻星球已经工作了三年，算是老员工了，但是因为进入马戏团的时候年龄还小，所以现在也才刚满十八岁。
十四岁那年，独自一人把小丑抚养大的母亲病倒了。经过半年的治疗，母亲的病终于被治好了，但用于治疗的开销让这个本来就贫穷的家庭的日子更加难熬。看着每天眉头紧锁的母亲，小丑做了他人生中第一个重大的决定：离开这个自己生活了十几年的村庄，去城里打工赚钱。一听到小丑说要进城打工，母亲是坚决不同意的。让从没出过门的小丑独自一人去城市工作，年龄又小，人生地不熟，母亲怎么可能放心得下。看着坚决不同意自己进城的母亲，小丑在一个夜晚偷偷拿了些路费，把一张为了让母亲放心的留言条放在餐桌上，悄悄离开了家，第一次来到了这座让初来乍到的他目眩神迷的大都市。
还好是夏季，小丑在公园的长椅上睡了几天后终于找到了一份工作——被梦幻星球马戏团录用了，因为马戏团还缺一个小丑，所以就让他补上了这个空，直到这时，小丑才真正成为了一名小丑。
3
“亲爱的各位观众，接下来是我们的小丑独木桥节目，请大家欣赏！”主持人潇洒地一个转身，离开了舞台。
小丑向观众鞠躬致意，站上了那根狭窄的木棍，转身，再转身，三百六十度前翻……一切都像平日那么熟练，已经表演了这么多词，小丑对其中的动作要领早已烂熟于心。他现在心里只想着趁着过节多表演几场，好多挣些钱去买那一条让他朝思暮想的红围巾。
做完这个动作，这场表演就结束了。小丑这样想着，深吸了一口气，开始准备下一个动作。突然，他感到胸部一阵剧痛，下意识地用左手捂住了自己的胸口，身体一晃，差点从木棍上睡下去。定了定神，终于重新站稳了一些。看台上的观众对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有些不解，但马上又哄堂大笑起来，都认为这是马戏团设计的新动作，四周回响起热烈的掌声。
看来那个动作做不了了，小丑皱着眉头这样想。
缓了几秒钟，等痛感不那么强烈后，小丑转身做了几个简单的动作便下了台。
回到舞台后面的化妆间，小丑一边揉着胸口一边慢慢地坐在镜子前面的椅子上。胸口依然在隐隐作痛，小丑皱着眉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一张苍白的脸，就算不化妆现在的脸大概也是苍白的吧；一个大大的红鼻子，还有那张被涂满口红仿佛时刻都在微笑着的嘴巴。小丑突然觉得有些悲伤。
自己永远是笑着的，世界不接受一个小丑的悲伤。
胸口的疼痛还没有完全消失，老板的就气冲冲地走了进来。
“你刚才是怎么回事儿？为什么动作没有做完就下来了？想偷懒是吗？想偷懒就干脆别干了！”老板冲着小丑吼道。
“对不起老板，我不是……我刚才、我……”小丑怯生生地说着。
“行了！别解释了！我告诉你，下次再有这样的情况，直接给我走人！”老板没等小丑说完，转身走了出去。
小丑低下头，木然地看着地面，脸颊不经意地抽搐了一下，圆圆的红鼻子从鼻尖上掉了下来，骨碌碌地滚到了化妆间的角落里。
4
转眼到了十二月的中旬，圣诞节的气氛又变浓了许多，街道两旁的树木上也被挂上了五颜六色的彩灯。街道上也充满了购买圣诞节礼物的人们，印着“Christmas Gift”字样的购物袋被人们小心翼翼的抱在手里，在平安夜再被悄悄地放在每一个被在乎的人的枕边。
每次看到街上的人群，小丑都会觉得自己攒钱的速度太慢了，害怕再也买不到那条围巾了
我要赶快挣钱，那条围巾千万不要被买走。小丑在心中祈祷了无数次。
这几天小丑的工作量明显加大了，急于回家的同事都把自己的表演任务交给了小丑，小丑也乐于接受，毕竟只有干得多才能挣得多，自己要抓紧攒钱，然后去买那件圣诞礼物。好在这几天身体没有再出现那天的异常，小丑就统统把表演任务揽了下来。
十二月的天气，温度已经快降到零度以下。因为表演需要，小丑每次都要穿着非常单薄的表演服上台表演，每次表演都要强忍着不发抖，咬着牙把表演进行完。但一看到自己的积蓄离那条红围巾的价格越来越近，小丑就会觉得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可是，在十二月十九号的晚上，小丑还是病倒了。
十二月十九号下午进行完一场常规的表演后，小丑去换了一件厚衣服，又去附近的饭店吃了一些晚饭，之后就回到了人已经走得差不多的员工宿舍。刚躺下就觉得胳膊有点酸痛，心想大概是因为用力过猛了，休息休息就好了，之后就沉沉地睡了过去。睡醒一觉后突然觉得身体烫的厉害，头也晕晕乎乎，才发觉自己发烧了。起来倒了杯热水，又在自己柜子里翻出来一些感冒药，坐在床边喝了下去。
一定要快点好啊，剩下没几天了，钱马上就攒够了，马上就攒够了……这是小丑已经变得混乱的脑子里唯一清晰的声音。
接下来的几天小丑的身体时好时坏，有时候可以感觉到烧已经退了，有时候体温又升了上来。但小丑一直在尽力地表演，尽力不让观众发觉自己有什么异常。偶尔露出的一些难受的表情和动作，在小丑的表演服和妆容下也变成了观众眼中的滑稽。
看着周围笑得无比灿烂的观众，小丑心底的伤感又涌了上来。
我错了，世界不是不接受一个小丑的悲伤，而是不在乎一个小丑的悲伤，那种隐藏在永恒微笑底下的悲伤。
5
十二月二十三号下午，当一天中最后一场表演结束后，小丑无力地瘫倒在床上，心中却充满着兴奋：等这几天的工钱发到手，钱就攒够了，一会儿就去找老板拿工钱。明天一早就出发。围巾千万不要被别人买走……
草草吃了些晚饭，小丑便来到了老板的办公室，还没敲门，办公室的门就突然开了，老板和几个人一起走了出来。小丑连忙闪到一旁。仔细观察了一下才发现，老板周围的几个人都是平日里只能在电视里看到的大人物。
“请您放心，明天保证完成演出任务……”老板脸上堆着笑，忙不迭地引着路，送走了几位贵宾。
老板走到门前，才发现在旁边站着的小丑。
“这么晚了有事吗？”老板看了一眼小丑，又扭过头去，准备推门进屋。
“那个……是这样的，我想明天去办些事，下午回家过节，所以看您能不能把这几天的工钱发给我。”小丑一脸渴求地望着老板。
“明天上午去办事？明天上午还有表演知道吗？”老板扭过头，盯着小丑说道。
“嗯……我想，我能不能请个假，明天真的有急事，我……”
“有急事？明天上午的表演有多重要你知道吗？明天上午是圣诞节前最后一场表演，好几位领导都要来观看，节目单已经报上去了，也包括你的表演，怎么能随便改！”还没等小丑说完，老板便声色俱厉地说道。
“这样吧，只要你把明天上午的表演顺利完成，不仅能拿到这几天的工钱，而且有额外的奖金。如果明天上午的表演出了任何问题，别说奖金，这几天的工钱也没有了！”老板推门走了进去，留给小丑一声重重的关门声。
晚上躺在床上，小丑想：只是一场表演，也没什么，表演结束后拿到工钱就去那个商店，买完就回家，一下午的时间，步行也能走到家吧，嗯，步行也能走到家……睡意一点一点地袭来，小丑慢慢闭上了眼睛。
窗外的天空愈加地阴沉了起来，星星和月亮早已被乌云遮住，街道上已经没有多少人，偶尔有冷风吹过，挂在树上的彩灯被吹起又落下。到了后半夜，开始下雪了，大片大片的雪花纷纷扬扬，又悄无声息。
6
第二天早上，雪依然没有要停的迹象，雪花已经在路上积了厚厚的一层。
竟然下雪了！小丑吃惊地看着窗外。
随即小丑又觉得有些担忧，自己的身体没问题吧，为了工钱，也一定要坚持下来。
上午十一点整，换好衣服化好妆的小丑已经站在了那根狭窄的木棍上，开始了独木桥的表演。
突然，一阵熟悉的剧痛从胸腔传来，强烈的疼痛让小丑的身体一抖，差点从木棍上摔下来。小丑咬着牙，定了定神，终于没有掉下去。
“……如果明天上午的表演出了任何问题，别说奖金，这几天的工钱也没有了！”老板的声音又回响在小丑的耳边。
一定要坚持下去，小丑暗暗想着。
转身，三百六十度前翻，后翻……舞台上的表演顺利地进行了下去。观众席上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充满了欢声笑语，仿佛是一片欢乐的海洋。
表演结束后，小丑仿佛虚脱了一般倚在一旁，胸腔依然在隐隐作痛。
突然，小丑的后背被拍了一巴掌，小丑差点被拍倒。转过身，发现是老板站在身后。
”干得漂亮！孩子！”老板递过来一个信封，“这是这几天的工钱和奖金，圣诞快乐！”
老板哈哈大笑着离开了，小丑拿着信封，眼泪终于流了下来。
买到那条红色围巾后已经到下午两点了，小丑认真地把装着围巾的盒子放进自己的手提包，小心翼翼地提起来走出了店门。看着钱包里所剩无几的钱，小丑决定还是走回家吧，胸口的疼痛也已经缓和了许多。
外面的雪依然没有停，有几个孩子正在打雪仗。自己邻居家的孩子这会儿应该也在堆雪人打雪仗吧，小丑这样想着，朝着回家的方向走去。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冬天的白天总是很短。雪依然没有停，依然纷纷扬扬地落在这个将要迎来平安夜的傍晚。
小丑胸膛的疼痛又慢慢强烈了起来，呼吸也有些困难，头也有点晕。他走到路旁的一条长椅旁，用手拨开了上面的积雪，慢慢的坐了上去。周围是那么地安静，偶尔有人经过也没有留意小丑的存在，急匆匆地向前走去。空气中不时飘来饭菜的香味，平安夜的晚餐一定很丰盛吧。妈妈在家里一定也准备了很多饭菜，我得赶紧回去，赶紧回去……小丑这样想着，支撑着从长椅上站起身来，又向前走去。
不知道又走了多久，天色也渐渐变得漆黑一片，只能看到路灯周围飘落的雪花。小丑感到胸腔仿佛烧着了一样，呼吸越来越困难，他实在支撑不住了，沿着路灯杆坐了下来。小丑看了看自己的手提包，心里想象着妈妈看到这条红围巾该有多么的高兴，然后慢慢闭上了眼睛。
忽然，小丑眼前一亮。仿佛被经过的车灯照在了脸上。他睁开双眼，看了一下周围，吃惊地发现不远处竟然就是自己家的家门。原来已经到家了！小丑欣喜地想。胸口的疼痛不见了，呼吸也顺畅了许多，他赶忙从地上捡起手提包，向家门走去。
刚推开家门，母亲就迎了上来。
“怎么才回来，饭菜都凉了。”母亲埋怨道。
“妈，你看我给你买的圣诞礼物，快带上试试。”小丑把围巾从手提包里拿了出来。
“买什么礼物，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母亲激动地湿了眼眶。
小丑拉着母亲到屋里坐下，认认真真地为母亲围上了那条红色的围巾。看着母亲已经有些苍老的面容，小丑渐渐地模糊了双眼。
7
圣诞节早上，雪依然没有停。家家户户都走出家门开始扫雪，扫到一个路灯旁的时候，有人突然发现灯杆旁边坐着一个被雪遮盖住的人。
四周的居民也渐渐围了过来，看着那具已经变得僵硬的年轻人的身体。
年轻人闭着双眼，眼角挂着泪痕，眼泪已经结成了冰。但表情又是如此的安详，嘴角微微翘起，好像在微笑一样。
旁边的街道不知道又发生了什么，引起远处人们的阵阵欢呼。
欢乐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一浪接着一浪，回荡在漫天的风雪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