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从小到大所接触过的人当中,有一个女人最让我难忘。
她是我的一个邻居,在我出生以前,她就是一个“疯子”了。
上小学的时候,每天早上我都会经过她的家门口。去的时候她呆呆地坐在门口看着路人露出傻笑,回来的时候她还是坐在门口,透过那一条小小的门缝,对着路人露出傻笑。
他们一家人都因为她而被村里人打上了异类的标签。几乎所有人都以与他们家交往为耻。害怕与他们家扯上关系。
在那个信奉鬼神的小小村落里,任何的一点异常都会经过更加异常的想象而变得更加异常。
有时候,会有一群学生趁着她家里没人的时候站在门口看着她,我也曾经是那群小学生得一员。有一些男生还会拿小石子去扔她,这个时候她便会大喊大叫着反击。但是她从来都没有主动攻击过别人。她有的只是一直在脸上挂着这个世界的人永远也无法理解的笑容。
我身边几乎所有的人,包括大人和小孩都理所当然地认为她就是一个他们所谓的疯子,就好像她从出生的时候开始就是一个“疯子”一样。
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同类之间的心灵感应,(我也只有到此时才敢说出“同类”这个词)我总觉得她的身上有某种我熟悉的气息,有一种让我想要去了解她的神秘感。然而,可悲的是,我从来不敢正面的表达出对她的同情或者兴趣,我从来不敢去看她的眼睛,(如果能够重新给我一个机会,我一定会鼓起所有的勇气与她对视)或许就是因为,人们从来都不去看她的眼睛,她也一直不跟人对视,所有才从来都没有人真正的了解过她,没有人愿意试着去了解她。
后来,我从她那个时代的一个朋友那里知道了一点关于她的事情。
原来,她曾经也是一个勤劳温婉的女子。
她在家里操持家务,照顾两个孩子,还跟别人拿一些零活在家里做。
原来她也曾经有过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
据说,在那个尚且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年代,她与丈夫的婚姻却是自由恋爱的产物,她的丈夫甚至为了她搬出了父母的家,自己找了一间破旧的小房子,两个人一起修缮,努力经营,却也有一番温馨的人间美景。
然而,人世间最需要的并不是童话,而是笑话。
就在她怀着他们第三个孩子,挺着大肚子在家里忙忙碌碌的时候,她一直深深爱着的跑货物运输的丈夫却在外面出轨了。
她的丈夫是罪魁祸首。然而她一个安分守己的农村妇人又怎会得知这些发生在另一个遥远的地方的对她来说十分遥远的事情呢?总是有那么一些人,带着满世界的恶意用刀子直戳你的心窝。她明明即将临盆,正是情绪最不稳定的时候,又何必让她知道这些腌臜之事呢?她明明是一个对爱情深信不疑的纯良女子,又何必戳破她心中对这个并不美好的世界的一点美好的幻影呢?
有些人,就是这么残忍。
有些话,就这样像柳絮一样,飘到了她的耳朵里,落在了她的心底。
我想,背着全世界反对的声音跟他走到一起大抵早已耗尽了她所有的勇气,所以在这一次的打击面前,她才会如此的不堪一击。
在那个只有过年过节才能吃上肉的年代,她挺着大肚子,把家里屯着的大米一点点挪出来,慢慢打开,然后倾倒到家门前那条深深的用来排走雨天大水的沟里。
据说,她一边倒,一边流泪。
在边上看着的人也一边看一边流泪。倒不是心疼她的遭遇,而是心疼她的大米。
晚上那丈夫回来之后他们爆发了此生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争吵。应该还有拳脚相加吧。丈夫摔门离去时,屋里传来了她凄厉的喊叫声。门口围观的群众中有几个素日与她有所往来的女人匆匆走进屋里。不知道其中有几分是出于真正的关心,又有几分是出于窥探的心思。
她又产下一个男孩。
只是此时的她恐怕难以再有慈母的温情了吧。
他离开了半个月。杳无音信。
再回来时,她已是半疯状态。
或许是出于愧疚,或许是往日的情感尚未被生活的柴米油盐冲淡,又或许,是他已没钱再在外面厮混了吧,他回来了。照顾他们母子四人。再没离开过。
只是当初那个温婉纯良的姑娘,如今只成了一个被人人耻笑的疯婆子。
我见到她的时候,她已是一头短发,嘴角留着涎水,且骨瘦如柴。
她的三个儿子都留着比同龄男孩都长的头发,而且都心照不宣地把眼睛遮住一半。我见过他们三个,跟他们的爸爸十分相像,特别是第三个儿子,跟他的爸爸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世间的每一件事都有属于它的一个解释,但不是每一件事都需要一个解释。
其实我曾经做过关于她的一个梦。我梦里的她有着一头及腰的长发,有着一张圆润的健康的脸,还有着能够安抚人的温暖的笑容。
我梦到她在溪边慢慢地有力地洗着衣服,阳光从树的缝隙中掉下来,落在她安静的带笑的脸庞上。